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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是在家中吃饭时知道这个消息的,彼时京兆府的衙役们已经将整个范府包围。
“有人状告抱月楼逼良为娼,草菅人命,大人叫我等前来捉拿背后大东家范思哲前去问话。”
只是问话,不是什么大事,可问题是范思哲他人早就被送到北齐了啊。
虽然范闲知道范思哲是真对这些不大知情,但落在别人眼中这就是畏罪潜逃。
见一旁的范建和柳姨娘忧心忡忡,范闲站出来对衙役道“范思哲现在并不在家,我与你们走一趟吧。”
在路上,范闲与衙役搭话“小兄弟,你光说有人去京兆府告状,能细说说是谁吗?”
“是个女人,叫金莺。”衙役之前在堂上听了金莺的哭诉,对范家人没什么好感,冷漠的回了一句。
范闲握着伞柄的手顿时青筋崩出,他想起上一个雨天,同一条街上,车帘后林嫣儿那张诡艳的脸。
“她叫金莺,你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果不其然,范闲刚走到京兆府门口,就被疾驰而来的马车溅了一身泥水。
“呀,真是抱歉,小范大人,弄脏了您的衣裳。”林嫣儿这次是自己跳下的车,范闲看见斜飞的风掺杂雨点,将她从黑色斗篷下露出的的衣裙下摆打湿。
“你来看热闹?”范闲打断她的话,声线冰冷。
林嫣儿也收起了那伪装的笑意“不,是看公道。”
“公道?”范闲觉着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可真好笑“你这样的人,也配说公道!”
“那你就配吗?”林嫣儿轻轻抬起下巴,反唇相讥“你不会真觉得自己配吧?”
我不配?我又主动没有害人,我怎么不配?
“范闲,你与我,又有何区别呢?咱们都不配。”似乎看穿了范闲的心声,林嫣儿在府衙的屋檐下将伞收起,用只有范闲能听清的音量说了这么一句。
你和我都是这皇权制度下的受益者,存在的本身就是对旁人的一种压迫和不公,你现在义正言辞高呼公平,多可笑。
林嫣儿在心中想,可她没有说出来。
反正她说了范闲也不会听进去。
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向前伸手“我只是来旁观,小范大人才是叫府尹‘请’过来的,这个门,您先进。”
范闲冷冷看着她,撩起衣摆,跨过门槛。
林嫣儿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紧随其后。
二进京兆府,范闲心中有些复杂。上一次将郭宝坤打得动弹不得,他没有一点心虚愧疚,只因郭宝坤的确是先作恶害滕梓荆,范闲出手是为义气,在他看来,郭宝坤报官实在是贼喊捉贼,自取其辱。且范闲没留下一点证据,自然是有恃无恐。
可这次不一样,抱月楼……的确是范思哲名下的产业,即使他真的不知情,也难逃责任。这叫范闲心中不安,而在他进门的一刹,跪在堂前的金莺回望的那一眼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安。
怨怼、仇恨、绝望、视死如归……这双眼中的情绪太过浓烈,以至于让范闲有了想要躲避的冲动。
“你们没看见她在冷的发抖吗?”在范闲呆愣的片刻,林嫣儿抬手阻止府尹行礼的动作,匆匆几步走到金莺身边,解开了自己斗篷的系带,盖到她身上。
那时一件厚实的黑色斗篷,如一朵黑压压的云将跪着的女子包裹住,带给她久违的暖意。
“好姑娘,别害怕。”林嫣儿轻轻用指尖拨开金莺湿答答沾在额上的乱发“我就在这看着。”
“我不怕。”被这样悲悯温柔的目光注视着,金莺恍然回到了年幼时在母亲怀抱中的那一刻,她觉着眼眶在莫名的发热,似乎是因为委屈而想要落泪,却又无比心安,只摇着头重复一遍“我不怕的。”
林嫣儿又摸了摸她冰凉的脸,安慰地笑了一下,紧接着面向京兆府尹“我今日出门去店里查账,听说有人敲响了登闻鼓,一时好奇便来看看,府尹大人不必担忧,这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就像鉴察院外那块石碑上写的:不因高贵而容忍,不因贫穷而剥夺,无不白之冤,无强加之罪。”
范闲听见这段话,猛地睁大眼看向她,林嫣儿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到一旁找了个角落坐下“大人,开审吧。”
……
堂下金莺仍是跪姿,范闲却因为是官身,可以站着。
之前金莺已经说了事实经过,且交了证据,所以现下京兆府尹主要是审范闲。
“小范大人,你身旁这个女子要告抱月楼逼良为娼,草菅人命,而抱月楼正是你范家二公子范思哲名下的产业,范思哲如今不知下落,不知您对此可知情啊?”
范闲如今才意识到自己送范思哲北上实在是一步昏棋,他只猜到林嫣儿会在京都传播关于范家不利的留言,却没想到她居然会蛊惑老金头的女儿与他对簿公堂。
范思哲没法露面,范闲说的话只能大打折扣,可他又不能不说,只好硬着头皮上。
“抱月楼虽然是范思哲的产业,可是他只管楼中账本,对于其中是如何经营的,确实是一无所知,他只以为抱月楼是饮茶听曲的风雅之地,不知其中还做皮肉买卖,至于逼良为娼,草菅人命,都是楼里的管事所为。”
此话一出,堂上所有人都露出了一种名为“费解”的神情。
大东家,不管事,只管查账?
这话说出去谁信。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他真的天真无邪,不知道抱月楼是如何经营的,那每个月总得给雇佣的那些打手和姑娘们发工钱吧。哪个风雅之地需要雇三百护院?他就没发现护院和劳役都有工钱拿,而偏偏那群为他赚钱的姑娘吗没有吗?
难道是那群姑娘们感念他范二公子给了她们一个一展才华的机会,所以自愿不要工钱?
这不是青楼是什么?这不是逼良为娼是什么!
就算是家中没有女儿妹妹,可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母亲,也多多少少能共情金莺的悲惨,暗暗担忧若抱月楼不除,是不是哪天祸事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不知情?”金莺用那双透亮锐利的眼睛看向范闲,几乎要将他扎出一个洞“一句不知情就能抵消我遭受的那些屈辱虐待吗?一句不知情能把我爹的命还回来吗?”
她惨笑着“按大庆律法,哪怕是痴傻者杀人亦需偿命,不知情算什么理由。”
“小范大人,你要真觉得你弟弟清清白白,为何不敢让他上这公堂啊,你可是……问心有愧?”
范闲移开视线。
他当然问心有愧,也知道范思哲做得不对,否则就不会在知道他是抱月楼东家后第一时间将他打了个半死。
可是……人都是帮亲不帮理的。
范思哲是范家这辈唯一的男丁,他不能将他交出去。
范闲明白林嫣儿这局的高明之处了,她看似给了他选择,却又牢牢堵死了其中一条路,让范闲明知道是陷阱,却又不得不往下走,走进那条与他的理想背道而驰的绝路,让他主动背离信仰,从高坛落入这芸芸众生,再也回不去。
这与打碎范闲的骨头何异?
范闲在朝堂上面对那么多都察院御史都不落下风的口舌僵硬了,因为他也知道自己辩无可辩。
“也可能是管事的人做了假账。”他只能这么说,然后拱手道“请大人审问楼中的管事护院,我可以保证,他们的那些残酷手段绝不是范思哲授意。”
“就连范思哲当初开抱月楼,也是受人哄骗。”
……
再审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府尹叫人去抱月楼缉拿管事和出手伤人的护院,他已经打定主意等这些人的证词一到就将此案上奏陛下,范家这次肯定要栽上一个大跟头的。
金莺从抱月楼跑出来,暂时还没地方去,府尹让人给她找个地方暂且安顿。
堂内众人都已散尽,只余范闲和金莺,还有一个坐在角落的林嫣儿。
金莺身体虚弱,又在冰冷的地面上跪了许久,一站起来便觉得眼前发黑就要晕倒,范闲下意识要扶她一把,却被她硬生生将手打开,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另一边倒去。
她以为自己会倒回那冷硬的地面,没想到却是一个带着香气的温暖怀抱将她接住,努力睁眼,面前是林嫣儿那张神情关切的脸。
“你在发热,回头我让人给你请个大夫。”她轻声细语。
金莺靠在她的怀里泪流不止。
“金姑娘,你的事情我很抱歉。”范闲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犹豫说道“可是,也请你不要被人骗了,毕竟有些恶鬼,最爱披着美人皮囊将人敲骨吸髓。
他这话已经不是意有所指,可以说是明示林嫣儿了。
“小范大人。”金莺用很平静的声音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没读过书,没见过世面,所以就是愚蠢的、蒙昧的、容易被人蛊惑、牵着鼻子走的?天生就需要人拯救,需要人指引?”
“可我也是个人啊。”她颤抖着解开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张纸展开。
那是范闲为帮老金头取得进抱月楼资格而写的一首《登高》。
“我有自己的情感、头脑,可以理智地判断谁帮了我,谁又害了我。
“你以为郡主没与我说,是她告诉的范思哲开设品茶听曲的风雅之地可以日进斗金吗?可是她自始至终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而已。”
“我家世代都在地里刨粮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也只知道些庄稼事。”她直直盯着范闲问
“你会因为将橘子种在淮北结出苦枳,不去怪将它种在这里的人,反而怨恨很早之前一个对你说橘子很好吃的人吗?”
“难道我要因为这一句话,不去恨真正开设了抱月楼的范思哲,不去恨那些毒打侮辱我的男人,不去恨那个杀了我爹的护院,唯独要去恨在我最绝望时向我伸出手的她吗?”
金莺的眼神坚定起来,用双手将那张纸撕得粉碎“我虽为女子,却仍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个道理。”
“郡主取来了害我不得不卖身抱月楼的戴公公的头颅,又给我机会亲自来公堂申冤,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就算是她有私心,想要利用我又如何?我心甘情愿,求之不得。”
“小范大人你帮过我的父亲,虽未改变什么,但这恩我也认。我知道当时你是假死偷回京都,眼前这首诗就是对你不利的证据。”
她惨笑一声,拖着自己已然透支的身躯走到门外,手掌张开,纷纷扬扬的纸屑就飘进风中,又被雨水打湿,上头的墨迹瞬间氤氲开,再辨不清写了什么。
“现在,证据毁了。也算是我对你的报答。
”
“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们范家什么了。我会为自己、为楼里那些和我一样的姐妹们,向那些施暴者,讨回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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