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直到天快亮时,沈长玉才浑浑噩噩地睡着,但睡也睡不踏实,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就惊醒了。
沈长玉推开窗,消失了一整晚的雪狐正躺在窗下睡觉,它身躯本就庞大,蓬松的毛再一炸开,就跟个小山包似的,风一吹,浮毛就飘向空中。
听到动静,雪甲狐前爪挣扎着爬了起来,凑过来舔了舔他的手,随后又倒了下去继续呼呼大睡。
他轻轻笑了笑。
此时已近晌午,天上却不见光亮,远处是若隐若现的小山峰,今日微雨如雾,细密连绵。墙外的桑树长到屋檐那么高,风呼呼吹过,桑叶拂过乌瓦,发出类似春蚕咬食叶片的沙沙响声。
又是一个阴天。
沈长玉倚着窗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周正阳的身影走进在他的视野时,他愣了愣,赶紧去开门。
周正阳罕见地没有穿校服,而是着一身青色常袍,腰间依旧挂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本命剑。
“沈公子。”
因他们还没成婚,所以周正阳依旧延用着这个称呼,也还好他们还没成婚,否则他真不知道到时候要不要改口。沈长玉不是修道人,无法以名号尊号相称,但让他改称师娘,又实在叫不出口。
“后厨做了些人间的家常饭菜,我装了些给你送来。”他道。
沈长玉扫了眼他手中那只三层紫檀食盒,周正阳不会这么细致,这应该是凌渊的授意。
想到这儿,他目光淡了淡,顿时没了胃口。
但他还是说:“辛苦仙长。”
筑基之后沈长玉已经辟谷,可以拿丹药当饭吃,只是他有修为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端倪,只得逐渐恢复做普通人时的习惯。
“谈不上辛苦,我也是顺路,正好帮他们个忙。”说,“之后你的一日三餐会有其他弟子送来,若不合心意,跟他们提便是。”
底下的人请周正阳代走这一趟,想来是已经听说了凌渊即将成婚,又怕摸不清玄清峰新主人的脾气,才让他帮忙探一探是个什么说法,可惜这位大师兄对其中的算盘伎俩全然不知。
沈长玉也只当不知,客气地应了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再无别的话可说,正当他准备告辞回去时,对方却又叫住了他。
“我听其他弟子说,仙长经验丰富、见多识广,所以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沈长玉问,“不知道仙长有没有听说过……乌水镇的上古奇阵?”
“乌水镇?”周正阳眉头微皱,“乌水镇在苍境宗的管辖范围内,但奇阵之事我从未听说过。”
沈长玉心里顿时一沉。
他的几个师兄里,二师兄金念心气高傲、最擅奇门遁甲;三师兄晏无舟是嫌疑人,而四师兄林夏南,在那件事之前,师兄弟里他和四师兄的关系最亲厚,沈长玉虽然不觉得他会与晏无舟同谋,但当日进雾林的也有他,还是回避为好。
如此一来,他能询问的人就只剩下了周正阳。
但周正阳不同,沈长玉在他手下授过课,知道他完完全全是个剑痴,不屑于做这些手脚。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竟然连周正阳都毫不知情。
当日他们去乌水镇清除魔气,到底是偶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要治他于死地?
“怎么了?”周正阳问。
沈长玉一愣,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他含糊道,“我也是听其他弟子之前提起过,所以有些好奇。”
乌水镇的事不宜宣扬,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还是等之后再慢慢打探吧。
临走前,周正阳想起什么,又道:“师尊门下一共有四名弟子,除我之外,其他三人都在外界历练。只是前不久三师弟在秘境里受伤,今早刚回玄清峰……沈公子若见到生人,不必惊讶。”
‘三师弟’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咒语,周正阳话音未落,沈长玉的表情瞬间变了。
晏无舟竟然回来了。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又像是心脏那面鼓像受了重重一击,发出巨响和剧烈颤抖,随后脑海里才慢半拍地腾起一股惧意和恨意。
这个消息狠狠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晏无舟受伤回宗门这件事对于十年前的沈长玉来说并不是什么深刻的记忆,那时的他初上玄清峰,人都还没认全,晏无舟也不会特意来瞧一眼这位传说中的五师弟,以至于半年后凌渊出关,诸位弟子恭迎时,他才见到了晏无舟的第一面。
第一次见面,就闹了个不愉快。
重生后,他只想着怎么推掉这门亲事、早点离开苍境宗,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环:
一旦他和凌渊成婚,那么他就会比上一世更早地和晏无舟相遇!!光是拒绝成亲这件事就闹出了这么多风波,若他继续和晏无舟待在同一个屋檐下,会不会上一世的灾祸也会提前降临?
只要一想到这点,沈长玉就觉得不寒而栗。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从周正阳那儿得知了凌渊在何处后,立刻奔向了静室。
·
静室在玄清峰中,是个极特殊的地方。这里供奉着玄清峰上一任尊者、圣元仙尊的灵位。
相传圣元仙尊是近世以来最有可能飞升的尊者,功德无量,更有野史说他本就是神佛之身,此番只是下凡渡劫,终究要回归天地。这听着像是无稽之谈,然而谁都没想到尊者在那场仙魔大战里不幸陨落、殁时金光散落神州遍野,天地灵兽亦为之恸哭,至此,野史传闻才有了几分可信度。
凌渊的几个弟子里只有周正阳入门早,有幸见到了尊者真容,其余弟子连静室都没有进过,这里不仅是静室,也是禁室。
但沈长玉是特殊的那一个。
他拜入师门时间太晚,未曾得见真人面容,只在拜师被凌渊领着在静室里叩了叩首。但正是与旁人不同的待遇,才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丝欣喜。
直到许多年后他才明白,凌渊将他带来,不过是因为圣元仙尊促成了他们之间的缘分,以此来告慰尊者在天之灵罢了。
静室门没有禁制,也没有落锁。沈长玉迟疑了片刻,才推开门、缓缓走进来。
静室不大,当中高高挂着一尊画像,灵位前的香炉虽然清理过,担又积了一层新灰。凌渊穿着一身从前他常穿的白色素袍,腰上挂着两条玉带,一时间分不清是丧服还是常袍。
此时的凌渊背对着他,正跪在蒲团上静心。
沈长玉没有打扰他,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着,静静等候。
半晌后,凌渊起身捻了一炷香,自己先上了。又捻了三根,递给不远处的沈长玉。
沈长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他曾经也是苍境宗的弟子,与圣元仙尊也有师祖徒孙之名,虽然没蹭到他老人家一点福荫庇佑,但于情于理上,他也应该上一炷香。
抬眸看到尊者的画像,沈长玉默念了几句经文,此刻他心中只有敬畏,别无其他。
上完香后,凌渊又跪三拜、叩了首。
这次,沈长玉没有跟着。
起身后,凌渊领着他去了静室里面的耳房。
说是耳房,其实布置成了一间茶室,地方虽小,倒也五脏俱全。书架旁是一扇海棠纹花窗,光线从镂空的部分穿透进屋,窗外竹影摇曳,只可惜现在已经入秋,看不到翠竹了。
这地方凌渊应该常来,桌椅上不见一丝灰尘。
“这里曾经是圣元仙尊的书房。”凌渊看着他不着痕迹地张望,道,“今日是他的生辰。”
沈长玉怔了怔,下意识往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上一世的事情来。
那时,凌渊将他带到玄清峰后就消失了踪影,沈长玉刚入宗门,还没更改宗门籍贯,人生地不熟的,他不敢问别人凌渊去了哪里;问了,普通弟子也不会知道。而那时负责接管他的周正阳又一向严厉,沈长玉只能憋在心里,不敢说出口。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因,原来那段时间,是圣元仙尊的生辰。
沈长玉垂下眼睑,默默想,圣元仙尊亡逝数十年,凌渊依旧记着他的生辰。却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有没有人为他哭上一哭。
“坐吧。”对方道。
凌渊倒了两杯茶,他过得一向简单,不甚考究,茶也只是普通的泉水,没有放茶叶烹煮。沈长玉抿了一口,奇异地发觉竟比茶水更清甜一些。
凌渊没有喝茶,只静静地看着他,沈长玉不着痕迹地垂下了眼睑,避开了视线。
算上前世,两人也很少有这样对坐的时刻。从前能和凌渊有这样静坐的时间,沈长玉就觉得很幸福了。但现在,他却只觉得尴尬、静默。
尤其是,他能感觉到凌渊有什么话想说。
“你昨晚和我说,我不能离开苍境宗,否则就会被人追杀;而你又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落在了临水村。”沈长玉抢在他之前道,“我夜里仔细思考了一下,其实我们也并非要成亲,如果你希望我留在苍境宗,我也可以拜入其他峰主门下,不一定非要留在玄清峰,这样你我两方都能齐全。”
昨晚,他辗转难眠,过了许久后才反应过来,那番对话里凌渊什么有效信息都没透露,他不知道仇人是谁,也不知道凌渊有什么打算,甚至连他要找什么东西都完全不清楚。
沈长玉不想死,不想被乌水镇的邪阵吞噬,不想死于同门师兄弟的残杀,更不想死在仇人手中。
但他也不想重走以前的路。
凌渊想跟他做交易,那就得拿出诚意来,而不是含糊其词,随便用一两句话诓他留下了事。
“还有,你当年留下来的东西我都收的好好的,除了那些丹药之外,见你们掌门的时候我就已经全部交还了。”关于这点,沈长玉也是实在想不通,“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在了那儿?”
“这正是我要说的。”凌渊放下茶盏,缓缓道,“师尊曾提醒我丢了一样东西,若不找回来,此生修为再难有寸进。”
沈长玉愣了愣,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凌渊定定地看着他,“但如果是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东西,就一定放在你身上。”
石板光影倾斜,花窗外的枯竹轻轻摇曳,茶室内一片寂静无声。
沈长玉垂下手,掌心茶杯落地,摔得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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