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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到后面，越下越猛烈，沈长玉没力气走回苍境宗，雪狐便把他叼到自己的背上，充盈的灵力为他挡去了天地间落下的雨剑。可之前被雨浇透的衣物还是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透骨地冰凉。
这一路沈长玉异常安静，一言不发，如行尸走肉一般。雨声如爆竹般响动，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回到玄清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雪狐落在大殿之前，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从后山巡视回来的周正阳。沈长玉从雪狐背上下来，转过身，两人四目相对，周正阳怔了怔。
那双眼又黑又静，像一滩死水。
他看了眼天，雨已经停了。
“沈公子，”周正阳道，“我送你回——”
然而话没说完，沈长玉打断道：“凌渊在哪儿？”
放眼整个苍境宗，恐怕都没人敢直呼剑尊的本名。周正阳诧异地抬眼，沈长玉身影单薄，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雨淋得冷白，衬得那张原本寡淡的五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惹眼。
他还记得下午在沧澜殿时，沈长玉还有些势单力薄的软弱，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可现在却透出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冷绝。
周正阳默了半晌，“……师尊在澄明泉。”
话音刚落，沈长玉径直朝东偏殿方向走了过去，原本还在一旁甩毛的雪狐也赶紧起身跟从，一人一兽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
周正阳没有阻拦，看着对方快速消失的背影，他总觉得沈长玉的留下恐怕会打破玄清峰多年的清静。
只是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改变是好还是坏。
周正阳叹了一声，提剑正准备离开，然而刚迈出一步，他眉心忽然一皱，方才那一点若有似无的异样在此时又重新翻了出来——
等等。
沈长玉怎么知道澄明泉在偏殿后方？
·
沈长玉抄过一条走廊，按着记忆里的路线去了澄明泉。他还没走近，老远就看见凌渊坐在泉边的石椅上，穿着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把他从不离身的无相剑罕见地躺在石桌上，凌渊的衣角遮住了剑鞘上的暗纹。长发垂在他腰背处，黑得寂静无声，只有泉水翻涌时反射的幽光才能偶尔照到一隅。
沈长玉放慢了脚步。
眼前这一幕，逐渐与记忆中的重叠。
当年大师兄让他半夜坐在瀑布泉下静心打坐，沈长玉白天要挥剑一千下，画符一千张，还要挑水负重绕山跑，关键是晚上还没得觉睡，刚进去就困得不行了，坐在瀑布里直接打起了瞌睡。
然而在瀑布里打坐最需要坚定心智，他刚要睡着就被顶上冲下来的瀑布打歪，一头栽到底下的冰泉里，冻了个透心凉。
那夜，因为境界迟迟无法突破，凌渊出来散心解闷。弟子们都有自己的洞府，并不在主峰上居住，玄清峰上只有他和沈长玉。故而他头发也没有束，只简单散在身后。
沈长玉被他提着肩膀捞上来时，抹掉眼皮上的水，看到的就是一袭白衣的凌渊，还有那道宛若仙人般淡漠无尘的眼神。
那一幕，他记了很多年。
为什么是澄明泉？为什么又是澄明泉？就像是触发机关的咒语一般，沈长玉越想压制住翻涌上来的记忆，就越难控制。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睛，尽管此时此刻，心头积压的情绪几乎要全部点燃，但他还是强行全部压下，深深地吐了口气，往前走去。
他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进入侧殿后，雪狐就停下了脚步，不知道是他温驯灵性，还是因为惧怕着里面的人物。
“我来还你的东西。”沈长玉声音沙哑，可是吐字却很清晰，“我是个粗鄙之人，用不上这些。烦请将行李还给我，让我下山。”
凌渊没有反应，直到身旁响起一道玉石碰撞时清脆的啷当声时，他才微微转过视线。
冰凉的石桌上，放着一块玉佩。
大约是雪狐挠脖子时，指甲勾到了穗子，新编的青色丝线微微毛了边。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你戴着吧。”
闻言，沈长玉一双眉已经拧得比挤抹布时还要用力，他几乎是要气笑了。
“你是不是练剑练得太久，人话都听不懂了？是非要我把话挑明吗？”他重重点了点头，干脆道，“行，那我就直说。”
“从我上山起，苍境宗上上下恨不得有百八十来号人劝我改变主意。你们苍境宗是高门大户，你呢，又是苍境宗的金字招牌，我开罪不起，也对成婚这种事毫无兴趣。既然如此，不如就当没有那场约定。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不干涉。”
这番话可以说十分刺耳。
沈长玉一向是师兄弟里最温和的那个，怎么欺负都没脾气，若不是这样，前一世也不会被人忽视践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一直觉得，走到这一步是他自己不争气，非要上赶着去贴别人，闹得两方都不开心，怪不了别人，他也不恨凌渊。
但此时此刻，他真的是忍不下去了。
凌渊没有回应沈长玉讽刺的话语，他轻轻摩挲玉佩许久，才反问：“你想回临水村？”
沈长玉下意识张唇，刚说了半个‘我’字，忽然反应过来，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他也反问。
“临水村东头荒地那一片的坟，都是你亲手所栽。”凌渊起身，那双深沉的眸子转向沈长玉，“你的父母兄弟、村邻，一共三百二十七人，都惨死于强盗手中。”
沈长玉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件事，心脏麻木了一阵，许久后才浮现出隐隐的、绵密的刺痛。
他哑声道：“……你怎么知道？”
临水村周围被瘴气封闭了几十年，期间除了沈长玉外，村里没有一个活人。但这里的人并不是死于魔气侵蚀，而是被强盗袭击、恶意屠戮至死。前来清除魔气的那些人并不知道，苍境宗也不知道，沈长玉没对任何人说过。
可现在，凌渊却知道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亲自去临水村看过。但这也说不通，这么多年过去，他父母那一辈的人都已经死了几十年了，哪儿还有什么线索？
难道……
沈长玉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怖的念头，还没来得及细问，凌渊接下来的话就证实了他的猜想。
“临水村被魔障封闭多年，那里早就没有活人，也不该有活人。但现在，魔障不仅消失了，他们还在其中找到了你生活的痕迹。”
话音落下，沈长玉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张脸宛若一张被水打湿的宣纸，一点血色都没有。月光一照，近乎是半透明的颜色。
这种事凌渊没必要说谎，太好分辨真假了，只要他回去看一眼就能验证。但就是因为凌渊说的是真话，他才觉得不寒而栗。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他嗓音微微颤抖，喃喃自语道，“不、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为什么不可能。”凌渊看着他，“你只要走出苍境宗，走出我视线的范围，不出三日就会被追踪到。届时，你的下场不会和你的那些族人有什么差别，甚至，会死得更痛苦些。而你迟到了这么多年，依旧对真相一无所知。”
他早就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呢？但凌渊的最后一句话，依旧击中了沈长玉，宛若一把尖锐的锤子，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我一直都一无所知。”他哧哧地苦笑一声，抬头看向凌渊，“你想要什么？”
如果说前一世教会了他什么，那么很重要的一课就是这世界上不会有无缘由的给予，父母也是如此。他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有些他支付得了，但也有些是他无法负担的。
上一世，凌渊将他收作弟子，却从不让他走出宗门，或许已经查到了什么，只是沈长玉能力低微，说与不说差别不大，就没有告知。这一世，沈长玉出乎意料地碰到了隐秘的真相，却不知道他承不承受得起背后的代价。
凌渊垂下眼眸，握紧了掌心的玉佩。
半晌后，他道：“七十年前，我有一样东西留在了临水村……我要你帮我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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