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楼主。”
杜兰微轻轻叩响顶楼书室房门,听到里间传出许翎竹一声“进来”,才推门走入。
方恂带林月泉离开后,许翎竹当即改了规矩,准允楼中几位副管事进入顶层书室。书室和方恂卧房当中都设有机关,用来监视主楼其余楼层动静,所以方恂极少让其他人进入。这件事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她虽然觉得方恂此举全无意义,但也没有阻止。
大家多年同生共死,彼此猜忌提防,可就太没意思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她也不需要别人来教。
不过,林月泉和方恂不在,唐璃也被方恂派去执行任务了,即使大半琐事,她都让杜兰微、朱淮和汪明义自行做主了,但每日仍有许多事务需经她批阅。他们不能来书室,难道要她每天去各处所中走一圈吗?
有这功夫,她不如多去练一个时辰剑法。
杜兰微进来时,许翎竹正在桌前一目十行,下笔如飞:“早上不是才来过?有什么急事吗?”
每日未时,她都要去城外练剑,为了挤出时间,她必须赶在午饭前批阅完这一摞三尺高的文册。
“许楼主,”杜兰微行礼后,将一封未拆的信递给她,“是晚娘来信,似乎有紧急要事。”
“晚娘?”许翎竹一怔,放下笔,接过信件。自唐门灭门,江湖各派安定之后,她未再与晚娘见过面了,晚娘怎会突然有急事找她?
心下闪过许多种猜测,她凝着眉,展开信。
信上只有六个字,她却无法控制地一抖。
“我与宗暮非出去一趟。”许翎竹起身,将信件顺手燃了,而后抓起架子上的外袍,匆匆向外走去,“我今晚就会回来,我不在时,栖归楼暂时交给你了。”
“是。”杜兰微急忙躬身应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和方楼主有关吗?她眉目间尽是焦灼,似乎连整个栖归楼都顾不上了。
然而,那双眸子却依然清亮,那双手却依然沉稳,那背影也依然仿佛坚不可摧,杜兰微轻轻呼了口气,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她相信许楼主,就如许楼主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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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春阁一间僻静的花阁内,晚娘正在阁中等候。
身旁小桌放着一盏瓜果,用冰水镇过,水滴还悬在果肉上,愈显得明艳诱人。然而晚娘却半天未动一口,她始终凝着眉峰,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门外。
等了半个时辰,她终于看见桃香带着许翎竹、宗暮非二人匆匆赶来。
“许姑娘,宗大夫。”
晚娘起身,微微颔首,许翎竹简单行了一礼,便直奔主题:“唐璃在哪?”
“唐姑娘在里间,宗大夫请。”晚娘话音才落,宗暮非已掀帘闯入内室,桃香也随他进去了。
“事出紧急,礼数不周,我代宗暮非向晚娘道一声抱歉。”许翎竹向晚娘稍稍躬身,却未随宗暮非入内。
“救人要紧,不必讲这些虚礼。”晚娘弯了弯嘴角,眉心的郁结却始终未纾,“许姑娘不一起去看看吗?”
“不了。”许翎竹摇摇头,“我帮不上太多忙,救人的事,交给大夫吧。”
晚娘目色深邃地看着她,片刻后才轻叹着一拢袖子,重新坐下:“许姑娘也坐下来等罢。”
“多谢。”许翎竹在一旁椅子上坐了,顿了顿,她决定不绕弯子,“还请问晚娘,是何时,在何处救下唐璃的?”
那信中只有六个字,“唐璃伤重垂危”,个中曲折,她只有亲自来问晚娘。
晚娘仍看着她,轻柔的话音透出几许凉意:“谈不上救,只是今早恰巧在城外发现重伤的唐姑娘,将她带回了飞春阁。”
“城外?”许翎竹双眉一紧。
“是,就是松亭郡郡城,西城门外。”晚娘说得很慢,似乎生怕许翎竹听错了一个字。
许翎竹一怔。
西城门外?她蹙起眉,又问道:“不知晚娘,可否形容一下当时情景?”
晚娘安静地望着她,却没有回答,眸子里的惋惜一闪而过:“许姑娘还不知道吧,唐姑娘的右臂,没了。”
许翎竹指尖下意识地一颤。她看着晚娘,一时竟忘了回应。
“唐姑娘身上倒没有其他伤口,但她被人砍断右臂,一路失血,到城外时,已经不省人事。”晚娘敛下长睫,平静地叙述道,“她将自己绑在了马背上,是马背着她,一路走到松亭郡附近,才会被飞春阁弟子偶然撞见。你们过来之前,我已让人替她止血,但她似乎自己吃过了药,我担心药性冲突,所以没有再给她服药。”
许翎竹站起来,向晚娘深鞠一躬:“我代唐璃,谢过晚娘救命之恩。”
晚娘抬起手,示意许翎竹落座:“举手之劳,不必见外。现在唐姑娘生死未明,即使要谢,也等她醒来再谢不迟。”
许翎竹却坚持着鞠完这一躬:“无论如何,都要谢过晚娘才是。而且……宗暮非一定会救醒她。”
晚娘目光微闪,却对许翎竹的说法不置可否。她不再说话,许翎竹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二人沉默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内室终于传来脚步声,宗暮非神色郁郁,掀帘走出。
她们二人都起身向他看去,许翎竹问:“如何?”
“性命是保住了。”宗暮非语音黯淡,“但,右手……”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许翎竹截断他的话,上前握了握他的手,而后再一次向晚娘道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飞春阁与栖归楼之间,就不用讲究这些了。”晚娘抬手虚扶一把,“许姑娘可知,唐姑娘这次去了何处?又是被何人所伤?”
许翎竹看了宗暮非一眼,又问晚娘:“晚娘方才说唐璃一路失血,这血迹,是向何方延伸?”
“向东。”晚娘看着她,目光愈发深不见底,“确切来说,是向东北方。”
许翎竹的眸子亦深暗下来,片刻,却向宗暮非望去:“你知道多少?”
唐璃的武功她再清楚不过,东北方向,武功与唐璃相当之人能有几个?她不从东城门直接进城,她受了伤,却不打算回栖归楼,反而直接向西南方,取道南疆——她要去的地方,又能有几处?
所有的一切——从方恂说,他要去王都一趟,他要去祈国一趟,到唐璃此次行动——所有的一切,在她脑中串成了一条无比清晰的线。
她很想告诉自己她推测错了,可是,她再无法杜撰出任何不同的答案。
宗暮非略微一抖,他看着许翎竹,半晌,却将目光转向晚娘。
“桃香,你和其他人,都先出去吧。”晚娘淡声启口,待一众侍女走出,房门紧紧关上,她才继续道,“宗大夫但说无妨,方公子的身世,恐怕只有许姑娘尚不知晓了。”
“身世?”许翎竹双眉紧紧蹙在一起,“方家——和朝廷有关?”
江湖虽然渐渐安定,栖归楼的事情却不少,她虽然一直记着要帮方恂寻找身世的事,也一直留意着越国各处关于方姓氏族的线索,但始终没有精力去专注调查。方恂竟……瞒着她,早已暗中查明了?
宗暮非知道,晚娘知道,或许唐璃和林月泉也知道,他为什么独独瞒着她?他——方家,究竟是什么身份?
宗暮非又沉默半晌,才重重叹了声:“算了,坐下说吧。事已至此,即使我不说,你也能从晚娘这里买到消息,何必白费银子。”
许翎竹和晚娘依次坐下,二人看着宗暮非,都没有说话。
“我所知也不多,只是替他诊病时问了几句。他跟我说,不要告诉你,他也没有告诉唐璃,至于唐璃能猜到多少,林姑娘是否知道,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望着许翎竹,目色复杂,语气仍有些踟蹰,“我……我现在告诉你,可不是因为我不守承诺,也不是,也不是因为你问我,我……是为了唐璃才说的。”
许翎竹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全然没有因为他的动摇而动摇:“方恂,他是方信将军的后人,是吗?”
宗暮非一愕,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许翎竹眸光微闪。她虽然多年随师父隐居,对江湖和朝廷都所知甚少,可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她对整个越国不说了如指掌,方家灭门一案,她无论如何不会毫无所知。
只是,她虽然曾怀疑过,但并未找到方家三族,有人逃脱赐死的证据。方家,本该早已无人在世了。
如此一来,方恂的身世,他与朝廷的恩怨,他为何去了祈国,他又是让唐璃去杀谁,她全部都明白了。
那不安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她也终于明白,他为何一直瞒着她。他们太了解彼此,也太默契,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身世,她一定会推测出他要做什么——她一定会阻止他。
晚娘没有说话,许翎竹掩下长睫,半晌,轻声问:“月泉呢?她是林将军后人,对吗?”
“不错。”晚娘道。
宗暮非却有些惊讶,他看了看晚娘,又看了看许翎竹,终于明白过来:“那——方恂这次——唐璃她,她去了王都?她去杀了——”
“明将军。”许翎竹清幽地吐了口气,“我想,朝廷追捕令,很快就会传到松亭郡了。”
“许姑娘才智过人,仅凭寥寥线索,便能拼凑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晚娘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晚娘轻勾嘴角,目光幽亮,如浮冰微凉,“但许姑娘,真的始终不知道方公子的野心吗?”
“我……相信他。”
说完这句话,她却垂下了目光。
她真的全然不曾察觉吗?她不是傻子,他们也早已争执过许多次。可每一次都是她妥协了,她相信着方恂,她想守护他们的家。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真正属于她的家。
她却听见晚娘轻轻冷笑一声。
许翎竹抬起眼,晚娘眸光如刀,嘴角勾成了冷峭的弧度:“是,他自然不会杀你,他也无法杀你,但是,除了你,他会杀尽天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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