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lphic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全本书屋qbshuwu.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燕兰无法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知道不是,所以她很快辩解:“奉祀大人的羽,乃是宫商角徵羽的羽,音调最高,应当是最为昂扬的意思。”
梁羽的思维总是很跳脱:“那既然如此,怎么解释便并不由我说了算,而是旁人怎么觉得便是如何了,那可真是没意思。”
燕兰说不过年纪尚小的梁羽,但是她可以选择转移话题:“今日的这些,祝祯大人说了,奉祀大人必须全部抄完。”
梁羽顿时笑不出来了,虽然她一直很想说——只有最蠢钝的人才会把抄写当作学习。
于是她只能怏怏不乐地抱起一卷书准备速战速决,燕兰从跽坐的姿势缓缓站起向她行礼:“奉祀大人若有事,便向殿外唤我。”
梁羽进了内殿,特地将门掩上才坐在桌前。
她闭门当然不是觉得这么简单就能和外界隔绝开来,只是单纯觉得如此便可以将室内视作只属于自己的独处空间,免得旁人打搅。
落笔摹章时,她永远无法静心,总是想到很多漫无目的的疑惑,于是只抄了三行她又搁下笔,下意识望向窗外幽邃的深林。
凝神后,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乐声。
梁羽一怔,迟疑了片刻,缓缓将手摊开。
她的手指尖上有很多茧,都是为了去拨动琵琶,她一向刻意避免自己去看这些伤心事,但这仍旧是属于她的一部分。
她不爱听乐曲,因为她知道这后面有着很多血泪,此时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凝听,而是很沮丧地想,原来又是个可怜人。
梁羽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瞎想,便握住拳垂下手拢在袖中。
总归是旁人的事,和她又有什么干系。
她重新坐下来提起笔打算将必须完成的无聊琐事早写早结束,可外界这突兀的声音一旦被感知到了便很难重新忽略,跃然于茫茫尘烟之上,仿佛没完没了一般。
梁羽落下最后一笔实在是忍不住了,砰地站起身,差点将身下的凳子踢翻。
她没管必然会被骂潦草的字,随手将笔往台上重重一搁,开始试着翻寝殿的窗户。
——她可不想和前门的燕兰撞个正着。
这个举动她承认的确有一时冲动的成分,但当她将下半身挂在窗外摇晃的时候仅剩的一点谨慎也荡然无存了,她从这个十分好笑的举动中体会到一点自由的快感。梁羽伸了个懒腰,重新确认了一遍自己想要做什么后便利落地跳下,猫着腰朝着乐声的方向前去。
越往前,越靠近供奉的大殿,人也就越多,所以梁羽毫不意外声音是从后山传来,但是当她越过巡视的杂役后还是感到有些困惑,她看到一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大约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正以一个她很熟悉的姿势坐在树上——
她刚刚以这个翘脚的姿势翻过窗棂。
小女孩的双脚一晃一晃地,毫无章法,而映入眼帘的是手中一管长长的洞箫,被她拿着甚至显露出一丝滑稽感,因为洞箫很长,而她却很矮。
小女孩见到梁羽,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用绸带随意扎起覆盖在脊背上的发丝也跟随着动作晃动着,好像是在打招呼一样。
梁羽一怔,不知藏在何处的心弦毫无征兆地被拨动了一下。
箫声停下来之后,她隐约觉得周围的气氛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但却转瞬即逝、幽微难辨。
她下意识抬手阻止小女孩:“高处危险,还是下来吧。”
小女孩忽然眯了眯眸子,又侧着脑袋瞥了她一眼。
梁羽见她没有下来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何况这个年纪正是喜欢爬树下水摸鱼遛鸟的时候,她也爱做,只是没什么机会。
小女孩看着调皮捣蛋自由不羁,开口时的声音却意外的沉稳:“昭明姐姐,我见过你的。”
梁羽一贯认为昭明奉祀的简称应当是奉祀,而事实上大多数人也这么认为,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立刻便制止道:“在这里还是不要称呼圣人名讳了,我叫梁羽,梁木的梁,羽……”
她出口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
大约是燕兰说的话和抄写过的内容共同潜移默化影响着她,以至于她这回介绍自己第一反应不是宫商角徵羽,而是羽毛的羽。
“你真的很在乎圣人吗,昭明姐姐?”
她还是坚决不改口,梁羽只好顺着她去了。
梁羽十分和气地对她说:“我在不在乎不重要,这里近后山,后山有片禁地叫作天不收林,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阿母呢?”
小女孩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梁羽并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但过了片刻小女孩拍手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我看到你的身上有很多怨气哦。”
梁羽被她说得悚然一惊,虽觉得童言无忌没必要计较,但还是有点不舒服。
“昭明姐姐,你前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看出来了。”小女孩却仍旧兴致盎然地自顾自说下去,“但是你杀了人,所以你的身上有怨气,它们缠着你想向你讨个说法。”
杀人?怨气?
这怕不是一种新型恶作剧,梁羽心忖。
小女孩笑盈盈地冲她做了个鬼脸,随即在梁羽没有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突然灵巧地用手撑了一下直径并不算小的树枝,并在梁羽道错愕与惊慌之中轻巧地落在地上。
“你怎么——”梁羽一时震惊到难以接受面前的景象,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仍旧击中了她。
她不想看到有人在她面前出事,无论是因为什么。
小女孩背着手走到她身前,目光微微逡巡,随即落在她简单绘有草木图案的腰封上。
梁羽仍旧能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她下意识顺着小女孩看向自己的腰间,随后便惊讶地看到小女孩从背后将洞箫放到她腰侧不断比划着。
“这里好空。”小女孩撇了撇嘴。
梁羽的反应自从她纵身一跃跳下高树的那一刻就开始慢半拍,此刻也不例外,只得机械地看着小女孩用手指拉开她的腰封,并且顺手将洞箫斜斜插在她身侧。
“这样好多了。”小女孩也不管梁羽心里怎么想,只管自己满意了就好,做完她心中所想之事后她又重新背着手后退一步,仰头看向梁羽,笑得不怀好意。
梁羽斟酌了一下言辞:“你这么做我想一定有你的用意,可以告诉我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我有一个姐姐。”
梁羽也点头示意自己在听,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但是我的姐姐她已经过世了。”
梁羽怔了怔,本能地微微蹲下身将自己的视线放到和小女孩平齐的水平线上,低声道:“抱歉,让你想起伤心事。”
小女孩却很固执地后退一步不想让她的掌心落在自己的肩膀。
“所有人都说,她是被她的仇人杀害的。”小女孩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但是我知道不可能!”
梁羽更加奇怪了——为何不可能被仇人杀害?
她奇怪归奇怪,不可能将自己的腹诽真的讲出来,然而小女孩的下一句话仍旧使她感到不解:“我的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最明白,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如果她死了,一定是她自己想要赴死。”
梁羽便想劝劝她: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会无惧于身外之伤?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这女孩的想法多少有些钻牛角尖了。
“真的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你的姐姐吗?”梁羽不忍心据实以告,就循循善诱希望小女孩仔细想想。
小女孩却道:“没有人。”
说罢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昭明姐姐你不懂她,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我相信你可以。”
“我……”梁羽只好苦笑,“唉,那我若有幸如此,再和你述说一二罢。”
她这会儿还拿小女孩当普通人看,就目光游移开始找转移注意力的方法,不知道是不是造化听懂了她的郁结,今日掠过姑射山的鸟儿似乎格外多,格外尖锐地提醒她到底活得有多闭塞多不自由。
“哎,你看看空中飞过的鸟儿,怎么样,好看吗?”她抬起手指着排成行的鸿雁。
小女孩却不买账:“昭明姐姐,你那么聪明,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吧!”
梁羽一顿,沉默了下来。
她虽不再开口,视线却一直盯着它们远去的方向,一线碧天澄净如水,是她日思夜想的远方。
“你也不喜欢吗?”她问。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开口便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完觉得有些可笑。
“我不喜欢。”但小女孩却不觉得可笑,“因为我不想轻如鸿毛过这一生。”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缓缓站起的梁羽动作猛然一顿。
见她惊愕溢于言表,小女孩绞了绞自己的衣角。
“以前……我姐姐就是这么教导我的。”
鸿毛雁羽只是死物,但不同的人看,就是会有不同的涵义。梁羽眸色微沉,想到燕兰,想到不服的自己。
“我觉得它自由,是因为它轻。”梁羽收回了目光,“轻,所以才能凌空而起,飘摇而上。譬如石头草木,便只能禁锢在一处,它们笨重难以辗转,人……也一样。”
小女孩抬起头很认真地反驳:“昭明姐姐,它们不是凌空而起,而是凭风而起。想要自由的时候,总得借助外在事物。你说石头笨重,然而疾风骤雨之下,它们也能滚到别处,或是凭借外力,或者自高处而落;你说草木囿于方寸,然而它们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向上,它们会竭尽全力舒展自己,以求更广阔的风景。”
“你说人也一样,可人恰恰不一样。”她越发坚定,“昭明姐姐一定知道弓箭吧,弓箭最早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猎得那些远远的物。昭明姐姐手无寸铁地站在这里,徒生艳羡之心,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