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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远远望见猛兽,就知道要躲避;若察觉到同类心怀不轨,就急着要未雨绸缪;望见这些舒展的小动物,却会驻足观看。”小女孩眸光中写满了认真,“那昭明姐姐还觉得它们自由吗?如果它们自由的背后也有人正虎视眈眈,而它们却一无所知危险迫近,昭明姐姐会羡慕,还是会同情它们呢?”
仿佛一道闪电骤然劈开漆黑夜空照彻世间,虽短暂却足够她恍然明白,原来这正是郁结在她心中已久问题的答案。
她总是将自己的寄托付与外物,久而久之,就觉得外物什么都好,就自己消磨自己的志气。而她今日见到小她几岁的这小女孩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年纪也曾不知天高地厚许下壮志,誓要将山河大川都揽入自己的胸怀之中。
是外力将她自己囿于方寸之间,也是她从此开始依赖外力,从此忽视自己有着怎样蓬勃的生机。正如她其实一直明白,人之所以为人,不在序齿长幼、不在外形妍媸、不在识人多寡,只在有没有能够荡平阻碍的心。
如若她自始至终都沉迷于欣羡其它,而从不细细省身,每日的光阴就如流水一般泄去,如此碌碌无为,不也是一种必然?
说羽是鸿毛,说羽是高亢的声音,都有道理,但都是别人的一面之词。既然如此,与其惴惴等待旁人的评点指摘,她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创造,使得后来人由衷:原来梁羽便是如此的人,便做出如此的事。
如此一想,她便觉得能够遇到这小女孩实在是自己的幸事。
梁羽极郑重地向小女孩行了个礼:“多谢小君子提点,只是不知小君子姓甚名谁?”
小女孩又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昭明姐姐,如果我让你想到了什么事,那也是因为你自己,你不需要感谢我的。”
梁羽也很认真地向她解释:“在此之前我一直哀怨于自己被困在此处,整日嗟叹而从未做过什么,但今日与你争执,反而让我豁然开朗,这自然是需要感谢的地方了。”
小女孩露出一个很为难的神色,但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道:“我姓姬,双名照冰。”
她似乎并不介意说出自己的名字,却很介意向梁羽解释自己的动机。
“好,姬照冰。”梁羽笑着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这么说来,你的姐姐也是姬姓人了。”
照冰沉默半晌才道:“我很讨厌姬祯。”
梁羽也讨厌姬祯,但姬祯与照冰同姓,想来照冰更是介怀此事了。
但没等梁羽开口她便伸手又将自己的洞箫从梁羽的腰间拿了回来,并不满道:“昭明姐姐,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腰间太空吗?”
说起这个梁羽就哭笑不得,心道不过还好如此这小女孩还有些孩子心性,否则便是全然的少年老成了。
“因为我姐姐她平生志向是做一个游侠,她喜欢腰佩长剑,说要荡平天下不平之事,所有人都觉得她在胡说,可是我姐姐最后真的做到了。”
照冰怕她不信又补充道:“她也不仅仅是个剑客,她是一个很有志向的人,很多很多的友人都敬慕她为人,也为了共同的志向聚集在一起。”
梁羽明白她的意思是自己也应该挂个长剑放在腰间,不过……
“我不习武,也不一定有习武的能耐。”梁羽叹了口气,“再说了,习武不都要从小学起么?我都已经一十二岁,怕是晚了。”
照冰却一针见血:“昭明姐姐现在弱不禁风的,要是几个人一起抓着,昭明姐姐可就逃不掉了。不是有句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么?再晚也比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得好。”
说罢她像是只随意挑起话题一般又换了个内容:“这洞箫也是我姐姐亲手给我做的。”
梁羽还沉浸在照冰方才“无心”说的那句手无缚鸡之力中,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话题的转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你姐姐倒是什么都会一些。”
照冰捧着洞箫垂着头,明显有些悲伤。
梁羽问道:“它有名字吗?”
照冰点了点头:“有的,是我取的名字,叫作紫蕴玉。”
说罢她还弯下腰用指尖在地上比划。
“紫色是恶神最喜爱的颜色,你不怕么?”梁羽出于好心还是问了一句。
照冰轻声笑了一下,梁羽总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感情。
“有什么好怕的,紫色是很独特的颜色,即便是如今想要制出紫色也很不容易,或许我只是想做一个特别的人呢。”
梁羽笑道:“我赞同。”
照冰似乎开心了不少,于是将洞箫放在唇边:“我再给昭明姐姐吹一小段。”
梁羽自然颔首期待,她以为照冰是托词,但没想到照冰竟然真的只吹了短短片刻便放下了手中的乐器。
“我还以为会久一些。”梁羽道。
照冰摇头:“这是民间口口相传的一首童谣,因为只有六句话,本身就很短。”
童谣?
见她神色疑惑,照冰也没有卖关子,用一种悠远的语气娓娓道来:“初弹白雪寒冰,玉碎霜凄浮云。再弹深井无声,水底衰草摧折。悲风不度关山月,故人远在潇湘外。”
梁羽敏锐捕捉到“弹”这个字,意识到这童谣似乎并不简单。
果然下一刻照冰就揭开了谜底:“这是讲姑射上神用灭世之力白飞霜镇压北邙山长御时天地失色的童谣。”
梁羽又确认了一遍童谣的内容,有些疑惑起来——
前面四句是她耳熟能详的故事,武神打恶神时弹了两遍白飞霜,第一遍使得流水浮云都开始凝固不动,第二遍时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后两句又是怎么回事?
“故人……”梁羽微微皱起眉。
这两个字让她十分在意,而潇湘也并非常用的词,更常用在缱绻但悲情的环境之下。
照冰收起洞箫向她挥了挥手:“昭明姐姐,我要走了。记得去山下看看,山下很热闹的。”
说罢不给梁羽任何询问的机会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梁羽望着她逐渐缩小成一团的背影,不知怎么总觉得心头好像有什么物事哽着,可燕兰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半是嗔责半是担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奉祀大人迟迟不归,可是又被什么凡俗之物吸引到了?”
说乐声是凡俗之物倒也没什么错处,但燕兰的反应就是有一种勾起人不满的魔力,梁羽方才与照冰聊得热络,两厢对比此刻就更不想搭理燕兰,于是憋着一股气假装自己正出神。
燕兰很是担忧,快步走过来绕到她身前看了看,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奉祀大人快回去吧,课业……”
梁羽毕竟此刻还是个孩子,只能掩饰一点脾气,但多了就要闹,当即蹭地转过身背对燕兰:“你别烦我。”
燕兰愣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拍了拍梁羽的背:“奉祀大人心情不好的话,确实该出来走走,那我一会儿和祝祯大人禀报……”
梁羽更生气了:“天天都是祝祯祝祯,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昭明奉祀!”
她说罢这充满情绪的一句话之后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指尖微微发凉的感觉逐渐明显起来——她不是这种人,她也从来没有想对人如此颐指气使过。
梁羽立刻转回身去看燕兰,后者的确有些被伤到了,眼尾微微耷拉下来,嘴唇嗫嚅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梁羽知道她胆小,平时说话都细声细气,面对姬祯几乎更是大气不敢出,于是一点没犹豫立刻向她道歉:“是我不好,燕兰,我方才是有些拗于困惑之中,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也不会反……我不会非要和祝祯对着干的。”
她本来差点脱口而出“反抗”两个字,出口前在嘴唇里头转了一圈意识到不对,姬祯又不是什么真理,真算名头自己还是这姑射神殿的顶头上司,凭什么要用反抗这词,于是就临时改成了对着干。
过了一会儿燕兰才轻声细语:“无妨,这都是应该的。”
梁羽登时急了:“怎么就应该了呢?”
燕兰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催促道:“若是奉祀大人无事,那便回寝殿中罢。”
梁羽眼见事情是解决不了,只好退而求次答应了回寝殿,然而她生性的确很难安定下来,回到屋里坐着时,满脑子还想着照冰的话。
照冰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的女童,但却如此洞悉世事,她深觉世上定然有早慧天才,但不免还是感慨,也替照冰高兴,越是早慧,就越是能在浊世纷扰中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但眼下重要的是,照冰的话的确勾起了她学剑的兴趣。
剑本来就是百兵之首,又是近战里的佼佼者,更何况剑本身还有装饰作用,若是拿刀,免不得让人警惕三分目的为何,剑却还能迷惑旁人。
但她从哪儿扯一把剑来?书中有拿木棍比划的,但那都是稚子戏耍当不得真,铁器比起木头不知道要重多少倍,学剑恐怕还先得练力量。
梁羽瞥过殿外人高马大的内监,再次赞同了照冰的提议。
若是她能学成这本事,就不必如现在这样如此惧怕这几人了,刀兵无眼,正是最好的托词。
她不能凭空造出一把剑,但可以碰碰运气找一找这姑射山上有没有剑——毕竟有人拿它作配饰,寻到也是有可能的。
姬祯不许她乱走,所以她赏个风景还要燕兰禀报过去,但她可以小小地激怒一下姬祯,这样后者就会上当,罚她去不同的地方清理,如此便能正大光明地走到不同的地方去。
打定主意后,梁羽便开始筹划下一次“犯错”。正巧燕兰端着晚膳走进殿内,见她托着腮盘腿坐在榻上便问:“奉祀大人的心事这么难开解吗?”
梁羽其实已经平静下来了,但并不想据实以告:“我只是有个问题没弄明白,不妨事。”
她这么一说燕兰必然不会多问,只将木盘放在几案上:“奉祀大人,慢用。”
梁羽看了一眼冷掉的饭,觉得自己又没什么胃口,随意扒了点就扔在一旁,陡然想起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来的,若是不好好吃饭就不能变得更加强壮,赶忙又扯回盘子逼自己多吃些。
姬照冰……
她怎么突然感觉这名字有一种很熟悉的错觉。
于是她将目光投向暮色四合,天边的红光如同铺陈的江面,她感觉自己身体里正有一种很难描述的欲望破土而出,后来她知道这叫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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