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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
皇叔已经去了半月之久，顾念梓被留在了东都。尽管她很想回长安，想齐老将军和蔼的脸庞和街头好吃的肉饼，但她心里有隐隐的不安。这不安使得她并不愿回到大后方，若不是不合规矩，她甚至不愿离顾怀榆太远。
但东都没有一点北巡的消息传来。奇怪的是，师父也没有出现。
顾念梓心里很着急，又不能真的出门去做点什么。而自皇叔出门以后，许黎便被安排了每日监督她课业的任务。每次检查完毕，顾念梓都会缠着许黎给她讲兵法。惹得许黎不胜其烦，拿手里的折扇把她的脑袋推得远远的。
“公主殿下，风信乃一介文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探花郎，未能胸怀平天下的武策。若是公主殿下实在好学而找不到人问询，风信有一人可以推荐。”
出于好奇，顾念梓没有拒绝。待到那人来到府上拜访的时候，顾念梓眼睛都亮了。
“朱竹姐！”
顾念梓像是蝴蝶一样扇动着翅膀扑了上去，朱竹也张开双臂迎接她。
朱竹是齐诚的门生之一。
顾念梓六岁那年，帝王突发奇想巡幸江南。顾怀榆等一众人等随行。因着不放心她一人留在长安，便也带着她一起。小公主的父亲母亲都葬于江都故地，顾怀榆求了恩典，得以带着她回去祭拜。
也是在那时，顾念梓结识了正在江都值守的朱竹。
那时候的朱竹不过十六岁，常常穿着一袭朝阳般耀眼的红衣和锃亮的铠甲，一杆长枪耍得出神入化。江都军营里的兵都是服气的。
顾念梓一见她就很欢喜，而朱竹也很快地喜欢上了活泼的小公主，还时常传授枪法的技巧给她。
枪是百兵之王，若是上马征战，枪是最适合的长兵器。那时顾念梓小小一个，顾怀榆的佩剑给她耍上几个时辰就已经双手酸软，更别说是寻常成人挥动起来也有些吃力的长枪了。
朱竹于是找软木，做了个轻巧的、合尺寸的长棍给她先练着，还提点了她该如何锻炼以提升力量。这训练极大地分散了小公主那聚焦在顾怀榆身上的注意力，使得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安心地陪在帝王身边。
于是顾念梓便在江都军营里面横行霸道了好几个月。大家很少见这样身份尊贵又十分野性的小姑娘，有事没事都爱来逗逗她。惹得她烦了，就把朱竹叫来收场。二人于是总聚集在一块儿逗留在校场、竹林甚至是巷子深处，朱竹拿着她那威风赫赫的长枪，顾念梓拿着她那小小白白的棍子，随处可学、随地可练。
小公主就如同吸纳水分的海绵一般在吸纳武艺技巧，努力和天赋换来的成绩让朱竹也特别骄傲，自诩是小公主的“半个师父”。
但小公主还有一个师父。
不同于朱竹的“半个师父”，也不同于平时被顾怀榆派来盯着她练习的武师，这位师父是顾怀榆亲自上阵、花了大代价请来的，还不是时时刻刻能够见到。
她每个季度只会来一次，待不了多少日子又会离开。除了基本的素质锻炼，只教剑与暗器。
每当她来，小公主的别的课业便几乎都停了，全天候听她指点，以最大程度地在她有限的停留日子里换的最多的指导。在少数顾怀榆觉得必要的时刻，会额外拜托她随行，师徒二人的相处时间才会多些。
比如六岁那年的姑苏之行。
但剑客白日也是不出现的。于是白日里顾念梓就去烦江都军营里的兵和朱竹，找他们学枪；到了月亮出现的时候，剑客就会出现指导她的剑法。一天的训练结束后，剑客会守着小公主与她同塌而眠。师父身上总是很香，有时候是凛冽的酒香，有时候是露水和草汁的味道。
顾念梓在每日入睡前会再次温习今天所学的全部，尤其是白日里学的枪法。有时遇到迷糊的地方，便会请教师父。小公主并没有考虑过剑与枪的不同，只天生崇拜着师父，认为她什么都知道。
师父总是一边略作不耐烦地解答，一边抱着手倚坐在窗台前说些风凉话。
“哼，我辛苦教的，连剑都挥不动，出来了倒想着拿个棍子舞着玩。”
头一阵子，顾念梓并未能察觉不对。再一段时日过后，她发现了师父的耐心变少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出错。
直到有一天，师父和半个师父的教导有了分歧。小公主来来回回确认了三遍，确信不是自己记错了，决定向朱竹提出这一个问题。朱竹笑着表示枪法的问题还是听她的，剑客也许并不太了解长枪。晚上再遇见师父的时候她也没遮掩，大大方方地使了出来，还与师父就“哪个更正统”进行了争辩。剑客的脸色更黑了。
顾念梓很苦恼，第二天就向半个师父求助。朱竹大笑了一番，再和她耳语一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顾念梓似懂非懂，只等着夜里师父一回来便扑上前去。
剑客吓了一大跳，顾念梓把小脸埋在剑客怀里瓮声瓮气道：“啊！师父在外辛苦一天回府啦！阿梓见到师父好开心！有天下第一剑客教阿梓的剑术真是太幸运啦！虽然天下第一长枪做了阿梓的‘半个师父’，阿梓也最喜欢剑客师父啦！”说罢还用脸蹭了蹭她的身子。
剑客的脸飞速地变得通红：“谁、谁教你说的这个！”
顾念梓疑惑地抬起头：“可是朱竹姐说，师父就是在为阿梓受了其他人的指导而吃味呢！只要这样说了，师父就会高兴。师父，你不高兴吗？”
剑客的脸突然变得青一块白一块，狠狠敲了下顾念梓的头。
那之后的第二天，剑客少见地在白天露了面，一脸黑线地出现在了军营，点名要找朱竹单挑。单挑结果顾念梓并不清楚，因为顾怀榆找了借口把她骗走了。只知道后来几天后，朱竹偷摸来找她，打听剑客喜欢什么，说是把人得罪了。瞧她小心眼的样子，为着公主以后“师父”们之间和谐的氛围，看来要赔个不是才过得去。
顾念梓其他的没有怎么听懂，但问到关于剑客喜欢的东西，她郑重又不假思索地回答：“酒。”
“啊？”
“嗯！越贵的越喜欢。阿梓每次闯祸，都是花了大价钱的。”顾念梓脸上露出一种皱巴巴的心痛表情。朱竹嗤笑。
朱竹说要送就得送最好的，不然体现不了诚意。两个人于是偷摸上集市里打听姑苏哪家的酒最好，最后在巷子里穿来穿去差点迷失了方向。好在那酒家果然是名副其实，香味勾着她们摸到了正确的路。
朱竹高兴地扛了一坛醉三生回去，早早地在王府里等着。到了月亮升起的时候，剑客便会露面。她也紧跟着带着酒跳出来，殷切地招呼剑客一起喝。
剑客本在看见朱竹那刻就窜上了房顶作势要走，朱竹却揭开了老酒的盖子，看着香味勾着人“唰”地从房檐上下来、“啪”地把剑往身边一方，利落地落了座。
朱竹哈哈大笑，剑客斜了她一眼，只把自己的杯盏往前一推。朱竹笑着摇摇头，给二人都满上了。
美酒香而冽，二人喝酒的时候并不多话，气氛却缓和了很多。顾念梓在旁边陪着，喝的是顾怀榆不知道从哪里求的强身健体的方子，并不似药苦涩，反倒像是茶一般清香。
喝高了，朱竹比平时更容易激动，拍着剑客的肩跟她说些军营里的笑话，剑客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倒是乐个没完。顾念梓看着师父，觉得师父就算喝得满脸通红也能面不改色，实在是君子风范。正这么想呢，一阵风就吹来了，剑客原本因醉意显得呆呆的脸上突然浮起严肃的神色，一把打开朱竹勾搭在肩上的手，足下轻点就上了屋脊。
朱竹也兴奋地站了起来，一把捞起顾念梓就跳上了另一边。
那天晚上月亮又圆又亮，剑客闻人没有戴幂篱，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雾雾的。树叶随风晃荡，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而醉酒的剑客在瓦片堆叠的歇山顶上如履平地，剑随心动。或劈或挑，或削或撩，恣意挥舞，乍徐还急，忽往复收。她的衣袍随风飘动，四肢随风舒展，如同柔顺的柳枝，手中佩剑却闪着凛冽的寒意，频频发出响亮有力的破风声。
顾念梓紧张得死死抓住朱竹的衣角，朱竹更是秉住了呼吸，二人的眼睛都盯着闻人兰合不放。
世人评说，剑客闻人，闻名天下。幂篱罩面，白衣胜雪，身姿绰约。性孤傲而嗜酒，行踪不定，行事诡谲，善恶难辨。
顾念梓从前并不拿这评价当一回事。但月夜下因醉而舞的剑客似乎和她身边那个没多少距离感、只偶尔耍些性子的师父不同，潇洒飘逸，说不清似谪仙还是鬼魅。
不知道是风大还是剑客的剑影划过，有许多树叶在这个月夜里飞舞。朱竹伸手随意抓了片完整的，胡乱擦了擦，伴起了叶笛。而剑客的酒还不曾醒，仍然沉醉于自己的世界里。
一曲终了，朱竹随手丢掉了叶子搂住顾念梓，大笑着夸赞。剑客则收了剑背身立于屋脊上，清冷的身形显得孤高但有力量。
那个夜晚的景色，深深地印进了顾念梓的脑海里。
美丽而坚韧的女子，是上苍最好的杰作。从那以后，她便坚定地这样认为。
没多久后他们便回了长安，后待到顾念梓九岁与十二岁时又再度拜访。顾念梓成长得很快，剑术一年年精进，枪法也提升了不少。朱竹也不骄不躁地完成了几场平叛得了升迁，如今获封正六品昭武校尉，在军营里不断历练着自己。闻人没什么变化，一样地冷淡随性、爱好美酒、偶尔被小徒弟气到跳脚。
两个师父相处还是会闹得鸡飞狗跳的，总是朱竹满脸堆笑地陪着不是。每次闹了别扭，闻人不是找不到人就是不给好脸色。朱竹只能伙同着顾念梓艰难地用一坛又一坛醉三生维持两人间的和平。不知不觉间，感情已十分深厚。
“朱竹姐！你怎么来东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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