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了。
庆帝一句话让林嫣儿有瞬间的怔愣,那是种类似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的肉身怎样谢恩,怎样言语,怎样伪装。
身体一切如常,灵魂却在一旁狂喜着落泪。
不真实的割裂感直到她的脚步落在出宫的甬道上才如潮水般褪去,与此同时,膝盖上的痛楚也显现出来,要不是李承泽一直搀扶着她,林嫣儿差点直接倒下。
“表哥,陛下同意了对吗?我不是在做梦。”林嫣儿扶着李承泽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带着不确定的犹疑。
“陛下同意了。”李承泽含笑看着林嫣儿,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同意让表妹和范闲以考生的身份参加这次科举,殿上百官都听见了,表妹不是在做梦。”
“真好。”林嫣儿闭眼掩下上涌的泪意。
这还是在宫中,四处都可能有庆帝的眼线,她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激动,表现出半分异常。
对,参加春闱一事不能是她的本意。她是被逼迫的,这是她在无奈之下做出的让步,她得慌张,得不安,得失魂落魄。
人性呐,真是下贱。
如果一开始林嫣儿就提出她要以考生是身份参加科举,不用猜都知道会有多少人参她牝鸡司晨,所图甚大。可如果她压那些男人一头,身份是诸位学子的座师,那男人们就会觉得,考生就考生吧,参加又如何,反正她也不一定考的上,于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故作大度地点了头。
看似是后退一步的无奈妥协,实际却是她的真正意图。
那些人的自大给了她向上攀爬的出路,而在未来,她会让这路变得越来越宽,不仅容得下她一个,还容得下天下女子。
科举公平,可不能只是男人的公平。
她出银子修的地方,怎么能只用上这一次,也许它会在此之后闲置很久,但她保证,在未来,里面一定会踏足其他女子,用真才实学为自己争出一片天。
林嫣儿想,那些参她不配的人一定很没童心,这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要不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荡秋千前踮着脚尖后退的几步,是为了离地后让秋千飞得更高。
“咱们快点走,快些回家。”她对李承泽小声耳语,又忍不住数起了自己的脚步,喃喃道“表哥,这条路我走了好久,我原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看不到那扇大门了。”
“可现在,它就在表妹面前。”李承泽弯着眼睛对着她笑“咱们一起跨过这门槛。”
……
“等一下。”
林嫣儿急着回府再欢呼雀跃,可偏偏马车在半路被人拦下了。
范闲骑着高头大马挡在路中间“朝堂上听着郡主下跪的声音,膝盖怕是伤得不轻,范闲虽师承费介,但对医理也颇有研究,特来赠药。”
他翻身下马“还请二殿下和郡主下车来取一下。”
“我生性奢靡,府上价值千金的灵丹妙药不计其数,小范大人的心意我收下,至于药,还是不必了。”李承泽不想搭理范闲,正欲让车夫继续走,却见林嫣儿冲他摇了摇头。
来的正好。
今天她心情很好,范闲还主动送上来找奚落,她实在无法拒绝这能让她心情更好的活计。
“表哥,好歹是小范大人的一番心意。”说罢,林嫣儿率先挑起帘子起身下车,打趣般笑道“上次得小范大人相赠还是那桶只有水的云梦鱼,这次该不会依然只有盒子没有药吧。”
说着,她指指自己的膝盖“那怕是不成了,之前云梦鱼我还能陪小范大人一起去检蔬司捉,可现在我这双腿……实在是没办法进山现采药了。”
“何况离春闱还有不足十天,我自然不如小范大人才高八斗,只怕是要借着腿伤告假,日夜待在府里温书。”林嫣儿说到这里,忧愁地蹙起眉头,双手合十叹息道“只求老天保佑,别将试卷答得太难看,给陛下丢脸。”
哪怕是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且早知道林嫣儿是个什么德行,看她这假惺惺的模样,范闲还是忍不住想翻白眼。
“行了,这周围我都查探过了,没有旁人,咱们不妨开门见山。”他深吸口气又吐出来“你是故意的,故意把我也拉下水。”
“这怎么能叫拉下水呢?”李承泽垂袖而站,理着自己的刘海,眼睛向上看,显得很无辜“区区会试,对小范诗仙来说算不得什么吧。”
“真好,又能看到诗仙大作了。”
“你们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以座师的身份拉拢考生,对吧。”范闲面无表情道。
“没错。”林嫣儿粲然一笑,回答得很爽快“你不是想要给春闱考生一个公平吗?没有什么比你我亲身入局更能震慑那些徇私舞弊者的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明明是在帮你,但怎么瞧着小范大人脸色不大好啊。”
“还是说……”像是有了什么不好的猜测,林嫣儿如吓到一般抬袖掩唇,眼珠转了转“小范大人说着可以为公平不惧得罪任何人,但触及自己利益除外?”
“毕竟是三天时间,个中辛苦不必多说也能猜到,小范大人本来是不用受这份无妄之灾的。”
“表妹说得什么话,小范大人铁骨铮铮,岂是怕苦之人?”李承泽拦住林嫣儿本就没准备行全的致歉礼“何况这又是一次小范大人在文坛扬名的大好机会,要是我的话,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脸色不好。”
“从那日夜宴我背诗百首,你就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范闲摇头苦笑“好谋算,真就让你什么都算计到了,我自愧不如。”
“倒也不是和计划的分毫不差。”林嫣儿笑意柔和如春水初生“比如在我最开始的打算中,是将小范大人放在我和表哥这一面的。”
“可惜了。”她垂下眼帘,突然换了个话题“范闲,你该谢谢我的。”
“我这个人有个优点,就是特别容易相信别人。”
“比如说,你说那些诗是醉酒之后仙人所授,并非你所做,别人都不信,可我信。”
范闲看到冰冷的暗芒在林嫣儿眸子里闪烁“可我又有点不明白,既然诗是仙人的,那为什么美名是你的,庄墨韩的传承是你的,文坛领袖这个位置也是你的。”
“我试着将‘《红楼》作者’和‘诗仙’这两个名号从你身上剥离,结果发现除了武功还算不错,其他的……你真的很普通。”
“就连你一直喊着的平等公正都站不住脚。”林嫣儿语气淡淡,目光探究“你说要给天下读书人一个公平,那有没有想过你靠着‘仙人’的诗,当上考官,得以俯视他们,以救世主的姿态伸手,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呢?”
“我并不是说你去帮助他们这件事本身不对,但你看着他们或白发苍苍或穷困潦倒,恭敬又崇拜地喊你一声小范诗仙,心里可会有丝毫羞耻?”
“你甚至连字都写不好。”林嫣儿面如冰霜“不知道这仙人除了诗,还能不能帮你做好策论文章。”
她的话如一柄利剑狠狠插在了范闲心中最隐秘的不安。
这不关我的事,我解释过了的啊,是他们不信,我能怎么办?庄墨韩都快死了,他要将传承留给我,难道我连一个老人最后的遗愿都要拒绝吗?
范闲在心中为自己辩解。
林嫣儿却似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恶意地翘起唇角“你想说这些非你所愿,都是别人一厢情愿强加在你身上的?可我看见的怎么是你非常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些名声带来的好处?若不是我说出来,只怕你都要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吧。”
“别辩解了。”见范闲张嘴欲言,林嫣儿厌烦地转身“你说服不了我,想要证明你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虚荣之辈,那咱们考场上见真章。”
“还有。”她微微转过脸,暖金色的阳光将她的侧脸照成一个美丽的剪影“听说范思哲从北齐回来了?”
“金莺有话让我带给你,她说你最好将范思哲护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如今她的仇人只剩下他了,待日后她武功学成,必亲手取范思哲性命。”
李承泽替林嫣儿将散落脸旁的一缕发丝慢条斯理别到耳后,好心与范闲解释“金莺在跟谢必安和范无救学武,她天赋不错,你猜她到时候杀你弟弟,会用刀还是用剑?”
他这话半真半假,因为金莺何止天赋不错,谢必安都亲口说可惜她起步太晚,如果她从幼年就开始习武,只怕现在连他都不是金莺的对手。
她有大宗师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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