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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卿月俯视坐着不动如山的冯时安，眼神崩溃了。
她再次向冯时安伸手，噙泪寒声，语带威胁：“你若不跟我走，我定搅得你，在天香楼里不得安生。”
冯时安怔怔看她，震惊于她笃定且凶悍的眼神，好似不认识她一般。
倒也是，九年未见，他非当年那个沉闷寡言的冯时安，她也不再是那个跳脱欢快的丹阳公主。
一口气凝结在喉头，他便也湿了眼眶，垂眸避开她的逼视，提壶斟酒，“我等了两年才等来她约见，我不会走的。”
唐卿月胸口起伏，收回胳膊，冲后面看傻了眼的唐莲子大声：“莲子，去叫人来。”
唐莲了一直站在唐卿月背后，拿目光斜楞着安公子。
自家娘子生得花容月貌，这安公子跟瞎了眼似的，竟然看不上自家小娘子！
闻听娘子要她叫人，唐莲子一提裙子，想跑出去叫人。天香楼外有五位护卫，还有李伯、张哥哥候着，再加上她与娘子，她不信，九个人不能将这安公子拖走。
“别闹！”冯时安放下酒壶一把扯住唐卿月的袖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今夜仅是面见，不会……”
他双颊与耳根齐齐染上酡红色，垂下眼眸哑声：“……不会有别的事。”
那就是往后会有事了？她一提裙摆复又坐下，抢过冯时安眼前的酒壶，连倒了几杯酒猛饮，最后一杯吃得急了，呛得脸与眼一起泛红。
冯时安自怀中掏出一方丝帕递来，她喘咳着接过，缓了缓激烈的心情。
“我不念往昔，却念将来！”她放下手帕，望向一脸沉凝的冯时安，“我与安公子一见如故，绝不会坐看安公子自轻自贱。”
她与冯时安两个人，有她一人自轻自贱就好。
她早已“贱”过，还是当着满朝文武、八方来使的面，是以她无所畏惧。
未待冯时安应声，屋门忽被叩响，“笃笃笃！”
此前的支客郎推门而入，朝冯时安拱手：“安公子，女公子提前到了，你看……”随之，支客郎歉意望向唐卿月。
“当”一声，她将酒杯大力掷出，白玉的酒杯在水玉的地面碎成了几瓣。
“本姑娘不认得什么女公子，仅知本姑娘今夜约见安公子花了重金，断无提前放他走的理由。”
支客郎陪着笑脸赶忙拱手：“是、是，小的明白。一切但看安公子安排。”
冯时安一撑膝头起身，未敢看她，仅向支客郎道：“将宋娘子的花销退了，让王妈妈从我的春钱里扣。宋娘子，失陪了。”
他举步要行，唐卿月急了脸，冲到他身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住。
她没吼也没叫，仅是喘着粗气，含着泪瞪着他。
冯时安阖目一叹，缓缓拱手：“若宋娘子还不尽兴，明日，安某在天香楼等候宋娘子约见。”说完，他越过她，大步朝门口走去。
唐卿月霍地一个转首，满头珠翠震荡，将嘴唇重重咬破。
她空洞着目光站了许久，直到唐莲子小心来问：“娘子，还叫不叫李伯、张哥哥了？”
“罢了！”她颓然转身坐回玉几前，将那壶尚未饮尽的梨花春，一杯接一杯，慢慢饮尽。
离开天香楼时，月上中天，皓洁如玉。
马车驶回客栈，遥遥跟在后面的，是李向淮与张景等护卫的三辆马车。
明日，她会去薛夫人府中，将会见冯时安的结果一一禀报。
她本想藉由安然公子一事，结薛夫人以欢心，结交这位财大气粗的寡妇，她若往后有求有需，薛夫人当会故念与她这段往来，施以援手。
可眼下，安然公子成了她的表哥冯时安，她还是铩羽而归，薛夫人不暴跳如雷都算好的，还谈什么欢心？
曾为玉叶金柯，眼下冯时安却陷于浊泥……仅一面之缘，时机也不对，她不便询问冯时安由乐师转做倌人所求为何？那位有缘人又是何方神圣？
掀着帘子漫目长街，她感喟，繁灯三千，竟无一盏为她照明心路。
……
数位天香楼婢子，手中挑着粉红荷花宫灯，照亮了簇拥前行之人，被婢女们挑灯护送的，是三位武将和一位武将装扮的女子。
有婢女挑灯在前引路：“女公子，这厢请。安公子在临仙楼恭候。”
女公子淡声：“算他识相！”
女公子头上的金丝束髻小冠，将发丝束得一丝不苟，颀挑的身子穿着玄底金丝腾凤圆领袍，腰间是镶玉嵌金的蹀躞带，蹀躞带上挎着一柄鎏金横刀。
明明是女子，偏偏眉目冷峻英飒，双手负在背后，足踏玄色六合靴，大步流星走在晚风里。
天香楼西院，临仙楼下的院子里种着名贵花草，雪白的栀子与柰花齐放，满院幽香，女公子却被临仙楼内传出的琴声吸引。
停下脚步，女公子阖目静听。
琴声时而飞珠溅玉，时而裂金碎帛，时而排山倒海。
引路的婢子见女公子听得出神，挑灯上前，搭话讨巧：“女公子，我家安公子的琴技可妙？”
女公子启目蹙眉，张了几张嘴后，向身后三位武将发问：“老子反正听不出个道道，你们可知弹的是什么曲儿？”
浓眉大眼的武将咬唇一默：“《小寡妇盼郎归》？”
虎目阔口的武将负手作深沉状：“天香楼为高雅之地……必是《崔康芙公子十八摸玉郎》。”
崔康芙一脚踹向虎目武将屁股：“王八蛋，狗嘴里中没一句正经话。”虎目武将大笑。
崔康芙转向最后一位面相憨厚的武将，一扬下颔：“你哑巴了，发什么呆？”
憨厚武将挠了挠头，咧嘴一笑：“末将脑子里尽是天香楼东院里的那些俏娘们，没留意弹的是什么东西？”
挑灯引路的婢女们面面相觑后，捂嘴偷偷笑起。
崔康芙悻悻一甩手，举步朝临仙楼近走，“跟本公子一样，是一帮不通音律的废物！一会儿帮本公子成就好事，你们想要几个女人都行。”
闻听此言，三位武将欢快着步子跟上。
崔康芙一入临仙楼，倏地站住脚，两手往上一抹发鬓，正了正腰间蹀躞带，凛眉问左右：“怎么样？”
“英明神武，光彩照人。”
“天将下凡，魑魅避行。”
“睥睨众生，见者皆拜。”
听罢三位武将的吹捧，崔康芙挺直了腰板，负手昂长踏上了二楼的玄梯。
推开二楼雕花门的霎那，屋内琴声戛然而止，画屏后传来一个温润如泉的声音，“安然在此等候多时，崔女公子。”
崔康芙飞了一飞浓墨剑眉，步入屋内，武将们跟上。
目光在屋内四扫，崔康芙发现了画屏后的人影，径直走向画屏之后，将端坐在琴台后的安然望住。
安然戴着金色狐狸面具，他仰起脸，眼波在崔康芙脸上轻轻流动，顾盼生媚。
崔康芙不悦，伸手就在琴弦上摸了一把，发出一片刺耳筝鸣。
随之，崔康芙双手撑住古琴，压得琴弦凄厉乱鸣，俯身勾头低看安然。
“京中将你的容貌传得神乎其神，你却戴着面具见我？”崔康芙伸出一只手，捏起安然的下颔，“怎么，瞧不上本公子？”
“安然只现真容予合眼缘的恩客。”安然弯唇一笑，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揭去面具，“女公子很合安然眼缘。”
看清眼前这张秀美的脸，崔康芙呆怔须臾，反手揪住身后虎目武将的胸襟，目不转睛看着安然，侧脸向虎目武将，“是个绝色，不虚此行，回头赏你！”说完，撒开了手。
虎目武将大喜，搓着手道：“公子得遇合心之人，不枉末将为公子寻了半年粉郎，末将先行谢赏。”
崔康芙指出一根手指，挑起安然的下颔，冲安然一挤眼：“既然我俩彼此合心合意……那……现在就将好事办了？”
安然先是震惊，须臾霍地起身背对女公子，慌张着声音：“安然可没说选定了女公子，更何论今夜办那什么……事！”
崔康芙先是眼神一呆滞，须臾愤怒一拍古琴，于古琴痛鸣声里暴怒：“老子百里迢迢从邠州赶来见你，你却说没选定老子？”
三位武将也勃然大怒，吐沫横飞地骂将起来。
“你一个粉郎倌人，竟敢在女公子面前装腔拿乔？”
“你当我们女公子是什么人？由得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还选，老子们能到天香楼来，就没打算给你选的时间。”
安然惊得脚下一个踉跄，紧张看着三位面目狰狞，挽袖扒胸的武将，又望向抱起膀子，冷眼看他的女公子。
哆嗦着嘴唇，他道：“女公子，可否先行欣赏安然的琴技，待我与女公子熟络以后……”
崔康芙松开膀子负了手，鼻孔朝天傲然道：“本公子听不懂什么狗屁琴技，杀人倒是很擅长。”
落下目光，崔康芙大拇指一指身后，“老子代管着几十万的兵，身后这三个王八蛋将老子来西京□□的事，在军营里传遍了，若在你这里吃了憋，老子这张脸就别要了。”
女公子连声的‘老子’，和飞扬跋扈的语气，将安然惊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唇颤抖：“这里是天香楼，不是女公子的军营。便女公子拥兵在手，也当顾忌一下王法。”
女公子手指雕花窗户外面，冷笑：“天香楼在老子眼里算个屁，老子打个响指就能将天香楼烧个干净。王法？刀枪之下，王法也是个屁！”
安然愤怒了目光，冲动之下失言：“你、你，我盼你良久，盼来的……却是个榔头棒槌般的粗俗女人？”
女公子俯仰大笑，倏尔止笑一挥手：“盼我？既然盼我，那就将他拖到卧寝里去。本公子明日还要在西京见人，没时间同他废话！”
三将齐齐应声：“诺！”
安然惊恐后退，冲门外高声，“来人，来人啊，救命，救命！”
三将恶狼般扑来，将他扭倒在地，于他拼命挣扎中，架起他的四肢，往卧寝里抬。
崔康芙负手后跟在后头，大笑：“来人？天香楼外有老子带来的五百精兵，老子倒要看看，谁人敢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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