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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具离脸的霎那,安然警觉,倏地一个转身,顺带闪手也扯落了唐卿月蒙面的丝帕。
脸上一凉后,她看着安然猝然背转的后背,手执狐狸面具弯唇轻笑,笑得手中那杯酒都溢了出来。
安然肩背微微起伏,语气中带了愠怒:“好浮浪的女子。”
她看了看手中的狐狸面具,洽然自得道:“我能到秦楚燕馆寻欢,又岂是良家子?你愿意出卖初夜,也别装贞洁男。”
她将面具闲闲朝前一抛,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扶住画屏的玳瑁木框,挑眉再笑:“脱个面具反应就如此激烈,若再褪你衣袍,你还不得哭死?”
“当”一声,狐狸面具落到安然脚边,他斜眼一瞥,将手中的丝帕攥成一团,亦是轻飘飘一掷。
“你走吧!你与安然不合脾性,亦不合眼缘,安然的衣袍还轮不到你来脱……你!”他话音未落,唐卿月已悄无声息转到他身前。
唐卿月嬉笑着脸仰眸,打算一观露了真容的安公子,一待看清这张脸,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手中酒杯当一声坠落,溅琼浆满地。
她怔怔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这是一张一如九年前,表哥冯时安的脸。
最后一回见冯时安,还是在九年前腊月末的上元节。
那年,父皇邀百官入宫守岁,大宴群臣,共渡嘉庆。
十六岁的表哥冯时安,随外公冯宪,舅舅冯金山,一同入宫参宴。
冯时安与太子哥哥坐在一处,她明目张胆拉着彼时的太子侍读萧玉川,陪坐在太子哥哥身侧。
她记得那日好生热闹,大业殿中,歌舞未兴先跳大傩……那是萧玉川初次在宫中,观看盛大的宫廷傩舞。
绯衣玄裤的舞者,头戴红赤鬼面,踏着诡异的步子,执玄红薄鼓、扛七彩幡旌,啰唣有声,满场驱魔除祟……将萧玉川看呆。
她也将萧玉川呆怔的脸看呆,其间无意一个转首,对上了表哥冯时安的眼睛。
冯时安有一双飞凤朝阳般的细长眼眸,总是半眯半睁,令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是以面容总带着几分清冷的俊美。
他为人疏离话少,不爱高官厚禄,独恋岐黄之术,古怪的性子与长安公唐承乐有得一拼。
发现她望过来,冯时安淡淡收回目光,举杯浅啜,将她的视线隔绝……
往事在脑中闪电般过尽,她伸出难抑颤抖的手,怯怯触上安然的脸,语气酸涩:“安公子……你可认得一位叫岁宁的人?”
她指尖力道轻柔,抚动得小心翼翼,生怕稍一用力,这张一如冯时安的脸,就会消弥于无形,不复再见。
冯时安表字岁宁,长她三岁。
唐逸旻曾拿冯时安的安危威胁她,她还道,他落入了唐逸旻手中。只她彼时被立后在即,无暇顾及冯时安的下落和生死。
眼下这间香屋内,除她和唐莲子,还有薛夫人的三位婢子,若安然就是表哥冯时安,她不能唤出表哥的名字。
安然的目光,顺着脸上的纤纤玉指望向她,定定看着她的脸,他喉结剧烈浮动,凤眸缓缓泛红,抬手将她的手紧紧按贴在脸上。
“岁宁我认得,他四年前就死了!”他声音轻幽,泪光浮动的眼眸里洋溢着欣喜和期待,“那……宋娘子可认得一位,叫‘火金姑’的小娘子?”
她的心跳霎时骤急如鼓,酸了鼻子,哽了喉头。
是他,是冯时安!知晓她乳名的人,并不多。
她另一只手也捧上了他的脸,目光贪婪在他脸上流连,激动得嘴唇哆嗦:“火金姑我认得,她也死了。岁宁和火金姑都死了……真好!”
冯时安再也难抑,将她捧在脸上的手大力一牵,将她紧紧搂入怀里。
唐卿月将脸埋在冯时安胸口,无声哭泣,双手将冯时安抱得紧紧,激动得浑身颤抖。
四年了,她孤身一人艰难支撑,不敢同身边的内侍宫婢吐露半字心声,便连脆弱地大哭一场,也不愿当着他们的面。
她想都不敢想,眼下会被冯时安搂在怀里,将眼泪流得肆无忌惮。
阿娘说,她三岁前,外公时常进宫探望阿娘,回回都会将冯时安带来陪她玩耍。
彼时的冯时安还很闹腾,时常逗哭她,每被逗哭,她这个三岁的奶娃娃,就会追着六岁的毛头小子后面跳脚,连哭带打,非要打还冯时安才罢休。
阿娘说,那样场面很是热闹。
后来,阿娘怕外公进宫次数太频繁,会引得朝中非议,便减少了外公探看的次数。
于她有映像的记忆里,至她十六岁那年,见冯时安的次数不超过十次,也就每年上元节能见上一回。
若见,她也仅是客客气气地,同他打个招呼。
她不记得幼时与冯时安嬉闹的事,而冯时安年岁渐长,由幼时的玩劣变得少言寡语,与她脾性不合,她委实寻不到话说,便与他生疏起来。
她偎在表哥怀里,脸上失控的眼泪里,除了含有寻获亲人的激动,还有因亲人沦落风尘的伤绝与痛心。
外公冯宪为彰德府府尹,舅舅冯金洲为工部侍郎,还有一位贵为皇后的姑姑……冯时安也曾清贵难攀,而今高岭之花却坠入‘泥潭’。
冯时安轻轻拍着她的背,喑哑着小声:“丹阳……”
“安公子果然风华绝代!”她一惊,自他怀里仰起泪眸打断他,扭头冲画屏后大声,“你们回去后,告诉薛夫人,就说我夸她,‘她的眼光不错’。”
画屏后,薛夫人的三位婢女清脆应声:“诺。”
冯时安缓一阖目,明白了她的处境,也明白了她在提醒自己。
眼下不能唤她的名讳,不便道出这四年来的经历,他唯有捏袖轻轻给她拭泪:“安然可否有幸,陪宋娘子浅酌几杯?”
唐卿月亦抬广袖给他拭泪,红着眼,冲他绽开笑颜:“有安然公子作陪,本姑娘今日定不醉不归!”
画屏后,四位婢子面面相觑。
她们实难理解,此前剑拔弩张的二人,为何转眼就温言软语,还要喝上小酒了?
……
玉几之畔,唐卿月命唐莲子给冯时安斟酒,从认出冯时安,她的目光没舍得挪开过一瞬。
眼前这位清秀俊美,同样柔柔看她的冯时安,是她在这世上唯二的血亲。她往昔与他生疏淡漠,眼下他在她心头……重若千钧。
千言万语翻腾在腹中,凝结在喉头,不能畅言,她唯有一杯又一杯敬向表哥。
她敬的不是酒,敬的是阔别九年后重逢的亲情,相依为命的期盼,是不愿再离的依恋。
冯时安接下一杯又一杯,杯杯见底,他饮的不是酒,饮的是欣慰,是疑惑,是激动,是难以置信。
无声饮过数轮酒,梨花春的酒香飘溢满室,熏她欲醉。
她再次向冯时安举杯,嘴角浮着一抹牵强的笑,问出使她心碎的问题:“安然公子怀珠媪玉,有诸技在身,为何会沦落风尘?”
冯时安回敬了她,仰尽杯中梨花春,目光从她面上移走,尽量平静着语气应她。
“四年前起了乱事,城中血流成河,累及百姓,我这个平头百姓胆小怕死,便随逃难的百姓一起逃了,一路要饭逃往余杭。”
他放下酒杯,接过唐莲子手中的酒壶,先给她续上,再给自己续满。
酒声沥沥中,他轻声再道:“三年前闻听天下太平,我一路替人看病赚着盘缠钱,来到西京讨生活。来西京后,被天香楼招募乐师的公告吸引。”
端起酒杯,他没敬她,把杯转玩:“我这人贪财,做游医哪有做乐师来钱?便应募作了天香楼的乐师。做了乐师两年后经不住诱惑,又做了这最来钱的男倌人。”
移开酒杯,他向她落寞一笑:“宋娘子,安然在等的那位有缘人……不是你。”
闻听此话,侍立在唐卿月身后的三位薛夫人婢女,当即傻了眼。
“宋娘子花容月貌,公子因何看不上眼?”
“就是,明明公子与宋娘子一见如故,缘何不是公子的有缘人?”
“既然在等有缘人,为何又广会名门贵女,安公子的网未免撒得太大。”
三位婢女又劝又讽,唐莲子恼火左右一瞪:“我家娘子玉洁冰清,有的是大家公子喜欢,要你们闲操心?”
因有薛夫人三位婢女在场,唐卿月不便细问冯时安,便看着他轻声:“安公子没钱,我有钱!我会给公子赎身的,待公子得了自由,喜欢什么样的有缘人都行。”
给他赎身?冯时安仰头再次满饮一杯酒,放杯摇头:“我乃自由之身,无需宋娘子劳心。我等的有缘人,可厉马秣兵带我杀上九天之上的白玉京。”
三位婢子显没听懂,唐莲子更没听懂,撇嘴道:“薛夫人说公子会看八字,果然是个神神叨叨的公子。”
三位婢子立时捂嘴偷笑,唐卿月却笑不出来,伸手将冯时安的手握住:“公子既然是自由之身,今夜是否方便外出同游?”
冯时安轻轻拨开她的手,眼眸亮晶晶的,吁出一口松快的气道:“巧了,我等了有缘人两年,她约我在今夜子时。”
宋卿月心头一凛,抓回他的手,语气艰难且窘迫:“那你今夜就会?”
她的话头顿住,起身拉扯冯时安,恼怒道:“我有话要与公子细谈。走,无论公子想要多少钱,我都付得起。”
冯时安将手从她掌中抽出,别开脸轻声:“宋娘子,那位有缘人我等了两年……她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