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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九酒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们。
因为,会的。
哪怕是明媒正娶,殴打妻子也从来不会被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所以奚九酒为柳柳翠娘出头,才会有那么多妇人行礼。
不打妻子的男人是有的,但那是因为他们自身的道德,简单说,是个好人。
但是那个孩子两眼懵懂,惊惧畏缩,她于心不忍,安抚道:“如果能找到好人的话,也许不会。”
“哪里能找到好人呢?”她们商议着曾经遇到的男人们,提出一个,又被否定一个,最后居然是一个都没有。
水香一语道破天机:“能来青楼的会是什么好人呢?谁家好人上青楼啊!”
水香饭碗一放,叉着腰并指,挨个儿指点:“这世上好男人或许有,但不会在青楼里。你们要在恩客里寻归处,便是在乱葬岗里寻活人,便是捞着了,那也是城狐社鼠盗墓贼,回头不把你们给祭了,都算你们命大。”
说着她还看了奚九酒一眼:“不如烧香拜佛,盼着奚娘子这糖坊越做越大,还能多容些人手,累是累了些,可不饿肚子不挨打,你不做错也不挨骂,活得像个人样。要是能干成个管事,兴许就交得起那四匹绢,自立门户不用仰人鼻息当心挨打了。”
小姑娘眼神落寞:“那,那就不能找了吗?我,我想跟别人一样。”
她是想回到从前,跟没被拐卖的姑娘一样过普通人的日子。
不管是好,是坏,她不想特殊。
从青楼出来的她,已经因为“特殊”遭了太多白眼了,她不想再特殊了。
水香拍拍她的肩膀:“不是不让你们找,是不能在恩客里找,在青楼恩客里找好人就是屎尿里淘黄金,你都不能怪为什么没有,只能怪你蠢到端出屎盆子来找。”
女孩们茫然得议论着,奚九酒叹道:“话糙理不糙,水香说的倒是真话。”
水香二十四了,全大唐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妓子,但凡不能从青楼脱身的都死的差不多了,她能活到现在,靠的是脑子。
奚九酒给他们解释:“夫殴妻折伤勿论。这不仅是曾经写在《唐律疏议》中的律令,更是在平民百姓心中刻画了千年的铁则。妇人挨了丈夫的打,大多人也只会当她活该。”
“那,那就没有办法吗?”小姑娘被奚九酒描述的未来吓得眼泪汪汪,“娘子,我,我不想被打。”
其他姑娘七嘴八舌得附和:“娘子,我也怕。”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吗?”
“其实办法嘛,从来都只有一个。”奚九酒环视一圈,“便如那范庞徐白,暴行来自于懦弱,懦弱者更易恐惧,那便先下手为强,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若是你们能先将男人给打服打怕了,他们就不敢动手了!”(注1)
这话……很唐人!
水香先是心动,却又担忧:“可是我听说,以妻殴夫也是犯罪的呢!”
“你说的是‘妻殴夫徙一年’那条吧?”奚九酒点点头,“以前是有这条规定的。”
她们顿时就犹豫了:“那还能打吗?”
翠娘能逃过一劫,是李崧网开一面,以“抑其通奸,恩断义绝”为由判定她状告时应当已经脱离干系,但是打八十杖,是真的能打死人的。
别反抗不成,先把自己命赔进去。
“前些年圣后给删了。”
众女哑然,旋即纷纷高呼:“圣后圣明!”
“如今依大理寺狄寺丞的判例,妻殴夫以互殴论处。”奚九酒一笑,“也就是说,谁打赢就是谁的。”
固然若是动了拳脚,女子多半弱势,但是比起原先,那一道牢牢捆缚在身上的锁链枷锁,却是终于松动了。
至少现在,能反抗了。
水香用力点头:“娘子,我也想学武。”
“我也想学!”
“我也学!”
众人纷纷叫嚷起来,她们以前在青楼没少挨打,不是没有还过手,是真的打不过。
现在有机会能打得过那些记忆中的恶魔,她们很珍惜这个机会。
“行,大家都学。今日起我便叫关冲每日下工来教你们拳脚,练武辛苦,不过我信你们能坚持下来。练武是技巧,基础还是得筋骨刚健,肌肉强壮,天天吃肉我是供不起,半月一次吧,若是糖坊生意好,我给你们加餐,但豆子管够。”
见奚九酒和蔼,便有女孩儿试着撒娇:“娘子,豆子真的不好吃。稻米麦子比较好吃。”
平日里糖坊的饮食都是稻米饭和炊饼蒸饼,胜过寻常百姓家,连黍米,粟米都少见,更别说是更廉价的豆子了。
“不许挑食,吃足了豆子才能强壮筋骨。”奚九酒脸一唬,旋即柔和些许,和攒竹对视一眼,“不过我想想法子,做的好吃些。”
“多谢娘子!”
“娘子万岁!(注2)”
一帮丫头呜呜渣渣的欢呼,奚九酒又好气又好笑:“一帮大馋丫头,你们可都得把自己练得壮实些,以后都是靠力气吃饭的,咱们可不兴那弱柳扶风之态,要是能练到臂上能跑马,一拳打死牛,那才是你们的依仗。”
“明白!”
“晓得的呢!”
奚九酒边摇头边笑,和攒竹并肩离开。
出了门攒竹才兴奋的拉住奚九酒的袖子:“我想到了,就是眼下的功夫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岭南好像豆腐还没传开?咱们开个豆腐作坊,是不是也能养些人手?”(注3)
“咱们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奚九酒竖着手跟她击掌。
“但是本地百姓不怎么吃豆腐,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很难让他们接受吧?这买卖恐怕没那么好做,养不了几个人。”
“豆腐若要传开,恐怕还要薛使君一臂之力。”奚九酒若有所思,“岭南百姓好像不大爱种豆子哦?你说为什么呢?”
攒竹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会种地,你会吗?”
“我也不会。”奚九酒和她大眼瞪小眼,“但是听说豆子收成高?若是能丰收了,薛使君应该会很高兴吧?这数字写上去也好看。”
“那咱们去查查,百姓为什么不爱种豆子。”攒竹也觉得奇怪。
她虽然不会稼穑,但也知道农人素来是不吝力气,务求将每一块土地的每一个时节都长满了庄稼的。用最少的地种出最多的东西,是农人毕生追求。
豆子这种能肥田,好伺候,还丰产的庄稼,为什么不爱种呢?
因为要攒下力气开荒。
薛默有政令,开出来的荒地一半永业田,可流传后世,一半口分田,可耕作一生。
本地百姓感恩戴德,却不知道下一任使君会不会还延续这样的规矩,趁着薛默还在任,多占些荒地来。
而开荒,是一个极其费力气的活儿,尤其岭南多山地,地势不平,林间多杂草荆棘,更难开垦。
烧荒,砍树,挖根,清理石块,平整土地,挖渠引水,烧灰肥田,一家子全上阵忙上整个冬天都开不出几分地来,实在太累了。
加上岭南气候合适,只要夏天不遇暴雨,稻米时常丰收,地种贫瘠了就换一块,休耕轮作,也不爱种不好吃的豆子,担粪肥田的功夫他们宁可用来开荒。
但身为一州牧守,哪怕是贪官污吏也绝不会嫌弃收成太多,更别说薛默这等到处寻摸着做出些政绩加官进爵的。
薛默看到奚九酒送来的《劝种豆疏》是极其惊讶的,那俩小娘子,能做些经营买卖,照管流民妇孺也就罢了,她们从未耕作过,还能劝农?
奚九酒发现吹捧对薛默来说用处不大,所以在常规吹捧之外直入正题:
岭南百姓不爱种豆子,原因有两个。
一是开荒累,无余力,二是豆子不好吃。
正好这两个问题,她们都能帮帮忙。
前者,她们送上了数张农具图。
钐镰,弯镰,鹤嘴锄,曲辕犁,耙子,耧车,筒车,风车,不管薛默之前有没有见过,听过,一股脑得全画上去,并且建议薛默把府库里那几根租借给百姓的破锄头扔到铁匠铺回炉重造,省下点铁整点更好用的农具。
百姓开垦荒地的效率会提高很多,也能省下些力气更精心得侍弄土地。
至于豆子不好吃……
七日后九馆开豆百作宴,请薛默拨冗前来赏光。
曲辕犁在岭南已经很常用了,为了这个利器能发挥作用,薛默把岭南的那些爱杀牛的巫师全砍了,头滚了一地,血流了一街。
结果百姓没了骗他们钱杀牛的巫师反而来怪他,他不明白,也很冤枉,气的好几天没睡好觉。
但委屈着还得干事,又是写信给太医署求医药博士又是拨钱开养病坊又是把以前军中的老相识军医提溜过来收徒。
求爷爷告奶奶寻摸了一圈,折腾了两三年,才从岭南百姓人人厌憎时不时还有人背后巫蛊诅咒他的薛砍头变成了带着敬意的薛使君,然后才变成了薛分田。
农耕非小事,他还是觉得不放心:“张猛,你去九馆问问,这几个东西怎么使?”
张猛带回来一句话:“她们说也只是见过太平别院传出来的图,能记得的已经全画在图上献给使君了,用法也有示意,至于其他的,她们也不会稼穑开荒,实在无可奉告。但薛使君麾下人才济济,定然有熟手的农人,一试便知。”
这理由,说实话薛默倒是比她们自己发明了农具进献要信任得多。
比起两个不曾耕作的女子的一时兴起,太平别院这四个字更得他信任。
因为曲辕犁他就是从太平别院求来的!
他离开两都日久,太平别院出了新农具他也不知道。
“行,傅宁刚来,让傅宁看看是不是太平别院的东西,跟她说要是她帮我把这几样东西试出来,我再拨给妇幼局二十万钱。张猛,你去跟她俩说,这要是不好用,九馆我还真的不去了。”
七日后,九馆开席豆百作宴,薛默第一个到,比李崧还积极,笑得跟朵喇叭花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