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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她第一次剿杀魔物，对她来说，如此景象早已司空见惯。但对一个孩子则不然，他还太小，任凭心智如何坚定，也不应该经受这些。
他虽不言语，但方无患能注意到，这孩子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瞥了瞥自己被血染红的右手，闭目叹息，心里泛起一丝后悔。有相似的经历又如何，何必把这无辜稚子牵扯到杀戮中来，这之中的空洞痛苦，难道自己还没尝够吗。
想到这里，她脚步顿了顿，几乎想立刻停下来，回身对那孩子说：
离开这一切，别再往前走。这条路前途未卜，你现在还来得及去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可以在那里度过安宁的往后余生。
但她最终没有这么做。这孩子请求的话语尤在耳畔，映火的双眼也早早给了她回答。正如当年师父给她选择，她亦不能擅自断夺他人的人生。
更何况，弥天大仇，怎能不亲手了结？
方无患看着眼前黢黑的洞窟，没有注意到那孩子什么时候已经快步赶上了她。直到右手传来些微触感，侧头，见那孩子正盯着她的手犹犹豫豫，似要碰一下，又顾虑什么。
她晃了晃手，眼神示意道：“你做什么？”
孩子被她突然的举动惊了一跳，但同时也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手握住方无患沾血的指尖，声如蚊呐道：“我不怕。”
“？”
“我不怕他们，也不怕你。”那孩子抬头。
方无患静静听着，并没有甩开轻轻握住她指尖的小手。
“我只怕最后剩下我一个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方无患停下脚步，她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俯身轻声道，“拿好你的匕首。待会若遇上魔物，记得别离我太近，但也别跑太远。知道了么。”
听见这话，那孩子明显松了口气。昏暗中，方无患看见他点点头，紧绷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两人接着向前走去。
很快，约莫到了声音传来的地方，水流声更加明显。靠近后，却再没听见方才那个女人的声响，只有眼前一道门扉与周边的岩壁格格不入。
方无患很确定，方才一路行来再没有岔路分支，一墙之隔的石壁另侧，便是魔物的藏身之所。
缓慢谨慎地靠近门沿，两人朝内看去。
里面是一方颇为整洁的石室，室内燃着两角明烛。墙侧靠放着一个案几，上面杂乱无章堆放着许多文书简牍，地上还扔了几卷。
比起这些陈设，更令人在意的是案几正对的墙面上。
那里另有一道窄门，门内阶梯绵延通往地下更深的地方。室内空无一人，方无患留心将这方寸之地检查翻找几遍，除了案上那些誊满怪异文字的书籍，一无所获。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方无患走在前头，一手牵着那孩子，另一手搭在剑上警惕。两人刚一踏入门扉，两侧的石壁光芒大作，黑暗中一道赤红阵法纹印骤然显现。
只听见“砰”一声巨响，身后窄门已被石板封死，来时的路被封得密不透风，退无可退。
阵法暗下，四周陷入漆黑与死寂。捏着自己的手收紧了一些，方无患反手握住，轻摇告诉着，莫要惊慌。
对方既然早有准备，她自然也不能掉以轻心。既然什么都看不见，索性闭上双眼，铺展神识，将通道里每一处细微的声响收入耳中。
为了不再惊动隐身在黑暗角落中的敌人，两人屏气敛神，摸黑向下，同时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着不知会从何处突袭的魔物。
一路直到踏上平地，四周没有任何异动。
方无患却立在原地不再向前，只是闭目耐心等待着。那孩子见她如此，也不敢妄动。
空气中的寂静持续不到片刻，四周骤然传来铺天盖地的嗡鸣。与当时在小镇和林中听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次这些响动在封闭的石壁间震荡回响，比先前更放大了数百上千倍。
如此滂沱的噪声几乎有了实体，声声阵阵，磋得人恍惚如陷沙暴，连皮肤都被磨得生疼。
嘈杂中，一股阴邪冷气悄然从左后方袭来，方无患却等候多时，立刻旋身拔剑格挡。
铮然一声，两件兵器击撞弹开。那人一击未得手，迅速隐入黑暗，洞中奇怪的声响愈加扩大。
对方果然直冲着自己而来，这样倒好。方无患确认了身边孩子的位置，随即松开手，全身心投入到与窟中魔物的对战中。
以狂声移心动性，然后躲在暗中偷袭。行这样手段的人，不是过于依赖环境，便是近身功夫有所不足。
若遇着旁人，或许被这魔音摧折，束手无策，被他计谋得逞。
可惜，今日他找错了对手！
方无患双眸在黑暗中倏然睁大，清心诀起，周身持续不断的干扰仿若无物，神识蔓延，纤毫毕现。
不出所料，背后很快又传来锐器破空之声。这次，速度比先前更快，直取她的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方无患左手捻诀立于胸前，迅速向右侧身，躲过一击。右手长剑翻转，紧紧贴上，裹挟着森冷寒气随来人不及收回的方向缠去。
洞中霎时万簌俱静，一声铃响压住满窟魔音。
铃声清越，如奔飒长风荡涤四方。那人想要回身下劈的动作生生止住一瞬，就在这一瞬之差，方无患的剑已经逼至。剑光闪落，一条臂膀登时飞起，摔落一旁。
洞中持续不断的沙沙声终于停歇。
方无患这才点燃火折，照亮四周。眼前一名身着赤衣的女子趴伏在地上，正抱着自己血流如注的右臂不住颤抖，柳眉倒竖，面带怨恨地回头看来。
窸窸簌簌的闷声被压在裙底，方无患一瞥，那女子竟长有一条蛇尾。正因疼痛难以自控般抖动着。
“原来是条响尾蛇。”方无患冷冷说道，提剑向她靠近。
倒在地上的蛇女不惧反笑，看向她身后咬牙威胁道：
“你只顾得了自己，可保得住他么？”
方无患闻言一惊，那孩子从方才进入石室后就没再动弹，进洞后自己一直用清心诀护着，不应有事才对。
她忽然察觉到什么，盯住那妖女的蛇尾，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这时，窸簌的响声也渐息了。
“你还不算太笨。”蛇女笑得乱颤，一双妖异的眼眸盯着面前这人，“杀了她！”
闪着银光的匕首从后背突地刺来，方无患防备不及，那短匕比想象中还要锋利，只轻轻挨了一下，左臂便被割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浸透衣袖。
火折子应声而落，映照出一道瘦小的身影，满身泥泞。
这洞中再无旁人，不是那孩子又是谁？
火光明灭，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只一味地朝方无患挥砍，行动毫无章法。方无患吃痛，又顾及他的性命，行动一时受制。
这蛇妖术法被玉铃压制，受伤倒地后，假借疼痛故意将响尾隐在裙下。表面不做抵抗，实则暗中施术，细微的响动对她而言毫无效果，但对一个凡人孩童却绰绰有余。
她一向独行，不期竟着了这样的道。又联想到洞窟中无辜惨死的众多祁山镇镇民，有多少是受此术所害，心中更是愠怒。
眼前的孩子身心本就疲惫，挥过几下行动便有所放缓。方无患看准时机，一剑拍在他小臂上，匕首脱手飞出，随后钩住他脚踝以膝相压，将人牢牢地压制在地上。
几息之间，局面已定。蛇妖见状拧身便要逃跑，但她骇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寒霜早已将她蛇尾与地面粘做一处，动弹不得。
方无患垂下剑，在蛇女惊恐的目光中，捏住玉铃悬于那孩子百会之上。这次没有铃响，玉铃只是明灭一瞬，随即一道如释重负的抽气声响起。
那孩子无神的双眼逐渐回复清明。方无患见他醒了，松开手就要去解决蛇妖。
“咳咳咳，”他却捂着喉咙咳了几声，艰难开口道，“请让我来。”
他伏在地上，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不察，此刻只觉得心智几乎要被恨意所吞噬。从地上捡回匕首，有些蹒跚地走上前，尽管脚步不稳，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罪魁祸首的脸。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那蛇妖却感到浑身发凉，她硬忍住皮肉撕裂的剧痛，拧动身躯想要再次游遁到黑暗中去。
眼看着匕首离自己越来越近，蛇妖忽然绝望又幸灾乐祸般笑起来：
“事到如今，你们也别想全身而退！”
她眼中闪动着疯狂，全身巨颤，最后的妖力从身上倾泻而出。原本姣美的面庞寸寸龟裂，渗出暗绿色的浓浆。
方无患暗道不妙，正想抢前解决蛇女。却见那孩子手中匕首自下而上，干脆利落，一刀割破蛇女咽喉，随即又在她的心口用力扎下。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那蛇女自此瘫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然而庞大的灵力已在空中弥散开。顾不上解释，方无患拽起他就要往外撤走。石窟深处，震动再次传来，这次却不停歇，而是阵阵愈演愈烈，直向着这个洞窟行进。
巨物摩擦岩壁的刺耳声不断接近二人。
什么东西这么快！方无患心惊。那物什的移动速度远远超出想象，此刻即便是化作流光也逃离不及，来时的通道又被堵死。
她沉下心，握紧手中长剑，索性等待那东西出现。那孩子站在身边，她侧头看了一眼。
“小子，这下可顾不上你了。”
“我说过，我不怕。”那孩子抬头看她。
也罢，倒省些后顾之忧。莫名的，尽管当下情境糟糕至极，听到这回答，她却忍不住感到心中酣畅，胸腔里膨胀鼓动起一股凛然的战意。
很快，两团足有灯笼大的暗光就出现在两人面前，幽幽悬在空中，赫然是一对眼睛。暗黄的眼仁中，细如垂线的瞳孔好似两道来自地狱的门扉，散发出浓烈的不祥气息。
嘶嘶作响，那巨蟒蛇信一吐，轻易将地上蛇女的尸首卷入口中。
而后目光移至眼前站着的人。
如此庞然巨物，方无患真气不足，冰法难以发挥作用。她只得谨慎观察巨蟒的动向，按兵不动。
此处的形势并不是完全对她二人不利，至少那巨蟒身处洞窟之中，闪转腾挪，多有障碍。但要说近身反取其要害，也为较困难。
对峙间，巨蟒突然发难，手臂粗细的蛇信如闪电般急速射出，朝她的方向袭来。
她侧身避过，提剑便斩，然而却斩了个空。蛇信收放自如，极为迅速，回头看刚才站立之处，已是碎石散落，地上多出一道陷坑。如此巨力，若是被蛇信直接击中，只怕非死即伤。
几番闪躲，巨蟒见吃不到人，性急又朝外游动一段距离，不觉间将七寸暴露在外。
方无患见它现出破绽，借势翻滚俯身贴住巨蟒，疾步至它颈侧，运气提剑刺去。
剑光闪过，铮然作响，巨蟒却丝毫无损。鳞甲严丝合缝，依旧完好地包裹着要害，倒是骤然被方无患的举动一惊，注意到面前难缠的小东西转移到它的身侧，庞大身躯作势就要翻滚。
一直隐在暗中不动，未曾被巨蟒察觉的孩子突然出声：“试这个！“
方无患抬头，看到那孩子面色焦急，把手中的匕首抛将过来，忙抬手接住。随后，那孩子竟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折，奋力掷在巨蟒面上。
被火光刺激，巨蟒猛转头看去，这才意识到面前还有一人，翻滚的势头止住，张口就要去吞。
险些被碾作肉泥的方无患见此情景，头脑几乎空白了一瞬，来不及多想，立刻反手将长剑掷出。剑柄重重砸在那孩子身上，将他推出一段距离，堪堪躲过巨蟒血口。
巨蟒又扑空一回，相持愈久，行动有些恼怒起来。方无患回身拦在前，掂了掂匕首，双目灼灼盯着巨蟒的眼睛。
“喜欢吃人？”
她脸上身上都沾着血，在尘灰石块间辗转躲避落了一头的灰，十分狼狈，但一双眼睛暗如深潭，隐藏眼底的疯狂于此刻尽数倾泻而出。
“叫你吃个够！”
巨蟒再次张口欲吞，这次，方无患站在原地，只将匕首反手握住，并不动弹。
而那孩子被飞来长剑击倒在地，眼冒金星，好容易艰难地爬起来，抬头却看到骇人的一幕。
他瞳孔紧缩，眼看着巨蟒血口大张，蛇信卷着一人正吞吃入腹。昏暗的火光中，那人紧闭双眼，没有丝毫抵抗，曾在这魔窟中救他数次，曾以为无所不能的人，竟就这样消失在了巨蟒胃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