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玉的心跳了一下，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看来藏书阁的长老还是另外通知了凌渊，否则他怎么会知道他去了第六层？也是，如果沈长玉在书库里受了伤、导致不能如约履行婚期，那么这责任可就重大了，这样的事他自然是不会担半点干系的。
也是，能在苍境宗担重要差事的都是老油条，对他们抱有期望，只会漏自己一手油。
沈长玉没吭声，他想听听凌渊怎么说。
“那会儿没有你要的东西。”凌渊道，“跟我来。”
说着，凌渊看了他一眼，径直往前走，那是回去的方向。
沈长玉快步跟上，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想，怪不得他在第六层只查到一点皮毛，刚要追下去就断了痕迹，看来凌渊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抽走了那部分内容。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做这些的？
这些沈长玉并不清楚，但他能肯定的一点是，凌渊了解的一定比他多很多，搞不好都他祖宗三代的祖坟里埋了什么都知道。但这家伙就跟个吝啬的守财奴一样，他兜里有多少子别人不知道，别人口袋里的他倒是一清二楚，老实说，这很难让人高兴得起来。
他原以为凌渊说的‘跟他走’，是去一处清静能议事的屋子，却没想到他会带自己回那个地方。
凌渊的洞府在玄清峰最高的一处寒山峰上，那里空气稀薄、而且极寒冷，需要时刻运功护体，一刻都不能放松，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周正阳他们上去也待不过两个时辰。整个苍境宗也就只有衣带水、还有其他和圣元仙尊同辈但在闭关的元长老们能够上去，沈长玉极度怀疑凌渊搬到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有事没事就来打扰他。
但除了寒山峰上的那座洞府外，凌渊在主殿也有自己的房间，是玄清峰采光最好、最通透、也是来往最便利的寝室。只是基本不住人，都用来放书了。等到沈长玉拜入苍境宗后，因他是凡人，饮食住宿皆与修士不相同，为了方便，凌渊就将这一间暂时腾给了他。
沈长玉这一暂住就是十年。
凌渊推开门，“进来吧。”
沈长玉在门外站了许久，直到翻涌的思绪都落于虚无，才抬腿迈了进去。
屋内布局与陈设和他记忆中的没有太大区别，在这里住了十年，沈长玉添置改动的地方并不多。他还记得侧方的暖橱隔出了一个小书房和茶室，天气好时光线也明亮，冬日的时候犯懒又怕冷，他就侧躺在榻上看书，看得半只眼皮耷拉在眼睛上。
周正阳还教导他时，这屋子里有他天天来往，还算有点生气。那时候凌渊也还在，没有那么频繁地闭关，沈长玉两个月能见到他三次，加起来能说个十几句话。不过凌渊闭关之后，这里就更加冷清了。
旧屋还保存着几分生活的气息，书案上的书卷被风吹过了几页，桌角的香灰已经燃尽，底下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香灰。沈长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檀香。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里，从未离开过玄清峰。
“滋啦——”
一声轻微的响动把沈长玉唤回过了神，凌渊从书架里抽出几本书，因为夹得太紧，抽出来时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他屏住了呼吸，直到凌渊将那几本摞在一起的册子朝他递了过来。
沈长玉赶紧双手接过，那一瞬间他指尖都微微发抖，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脑海紧张到一个念头都没有，眼里只剩下这堆旧书。然而当他瞥到书封上的名字时，满脸的局促和紧张如潮水般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不相信地打开翻了几页，不消等到看完就已经腾起了一股怒气。
沈长玉把书递给他，“这是什么？”
他声音很冷。
“无极心经，还有医药典册。”
沈长玉把书拍到桌上，腾起一种深切的恼怒，“我眼睛没瞎！你说的我需要的东西呢？就是这个？？”
凌渊沏了两盏茶，在一旁坐下，“我的心法不适合你，你也没有修剑道的天赋。”
“……我早说过我不修仙。”沈长玉这下是真的想抽他了，“我——”
“我没说你不适合走这条路。”凌渊打断他，“我的意思我的功法对你无益，但你心思细腻，做事又认真，我想医修或许很适合你。”
“……”
沈长玉这下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凌渊这两句说的是真话。
医修的心经更温和内敛，无极心经就是从黄帝内经中演化出来的，对于沈长玉这种天生条件不好、身体体质又弱的人来说，修习无极心经可以强健心脉，或许医修的上限不如剑修高，但这无疑是适合沈长玉的路。当然，前提得是他也喜欢。
“我还收了几本典籍，你若是学不惯，到时候再换。”凌渊没有喝那杯茶，只轻轻握着茶盏，指尖被烫得温热，“挑你感兴趣的便是。”
“不是我感不感兴趣。”沈长玉摇摇头，“我只是厌……罢了。”
他眼底透着几分疲惫，像是真的厌烦极了修炼这件事，有那么一刻他是想全盘托出的，但想到对方是凌渊，他就没有说出口。
像凌渊这种闭关数百年只为修炼的人，不会明白的。
凌渊摩挲着杯沿，在这无声的寂静中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是厌倦了修炼，还是厌倦了长生？”
沈长玉抬起眼皮。
他都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以为这个话题他们要到大婚之后才会提起，没想到凌渊直接摊了牌。
是厌倦了修炼，还是厌倦了长生？
“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拒绝长生吗？”他想了想，道，“老实说，我不想那么早死，但也不想活得太久——我是说千八百年的那种，那样太没意思了。”
“如果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在正确的时间里老去、死去，我想也没什么不好。”他这么说。
越趋近于长生和死亡，就越趋近于孤独。不愿意死去大多是因为世界上还有他留有眷恋之人或之物；而长生太久，不管曾经多在意，那些总会逐渐消逝。
就连记忆也会模糊、消散的。
“正确的时间？”凌渊问，“是以凡人的时间，还是以你们族人的时间？”
“不能这么说，如果是以凡人的时间，那我早该为自己准备一副棺材了。”
沈长玉算了下他差不多是在凡人老去死去的时候离开的，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吧，但他还是不甘心。如果是以临水村的时间，他在出来之前不就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吗？可沈长玉觉得，也没那么好。
起码，没凡人想象的那么好。
“我有时候想，如果爷爷还在，他告诉我我们现在只剩下一个时辰，等到时间后我们就会一同死亡，我想我是愿意的……这大概就是正确的时间吧。”
他说这段话时语气淡淡的，像是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才能这么轻松的做出决定。
凌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沈长玉很不习惯他的视线，也不习惯这种单独的相处，一旦静下来，气氛就格外奇怪。沈长玉开始下意识地找事做，他接走了另外一盏茶，背对着凌渊抿了两口。
他的背影丝毫不掩饰，带着不自知的伤人的意味。
片刻后，凌渊才道：“你知道瑶姬的故事么？”
瑶姬？
沈长玉茫然了一会儿，摇摇头。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凌渊声音很轻，“这个典故你听过吗？”
沈长玉也摇头。
“那么，炎帝你知道吗？”
沈长玉本想摇头，忽然想起什么，“隐约听过一点。”
临水村的孩子是不听神话故事的，并非孩子对这些不感兴趣，而是大人们从来不说。沈长玉是在离开临水村、奔赴苍境宗的路上偶尔听同行的弟子们开玩笑才知道的。那时，南方发了大水，其中一个弟子的师兄道侣被派遣前去救水救民，已经许多年没回来了，只有书信报平安。大家戏称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回，彼时坐在一旁的沈长玉一脸茫然。
他不知道大禹是谁，也不知道夸父追日的典故，弟子们都惊呆了，玩笑说他是个真真的古人，又给他讲了很多神话故事，讲到口干舌燥沈长玉还不尽兴。
那夜，众弟子围坐在篝火旁挨个儿讲故事，沈长玉一躺下，头顶就是漫天星夜，美得他此生都不能忘记。
“你既知道炎帝，那距离瑶姬就不远了。”凌渊道，“瑶姬是炎帝的女儿，巫山神女，后依托草木精华而生，实为灵芝。传言若能与瑶姬梦中相会，君王可得治国之道，有期颐之寿，已然半步登仙。”
“真有这么神奇？”沈长玉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问，“莫非就是刚才你说的那个襄王？”
“是，但也不完全是。”凌渊道，“与神女相会的是楚襄王的先王楚怀王，襄王得知先王在梦中有了这么一段因缘际会，故而效仿往之，可惜虽得见神女，但无缘其他，只能‘情独私怀，求之至曙’了。”
原来这就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出处了。
沈长玉虽然不懂男欢女爱，但也大概明白了楚襄王是求爱被拒，心道，这也不那么神话故事呀，听起来像是个凡人在发春梦，还没发成。
但他也知道这些话只能在心里唠唠，是不适宜放在明面上公开讨论的，便问：“为什么他们想梦就能梦到啊？襄王梦中的神女真的是瑶姬吗？会不会只是他自己的臆想而已？”
“只是个传说罢了，襄王有梦究竟如何现在已经无从可考，但瑶姬是炎帝的女儿这一点毋庸置疑。”凌渊说，“传闻炎帝非常喜爱这个女儿，可惜瑶姬在一场重病中亡故，未嫁而死，后依托于灵芝转生，只是重生后无法再回天宫，便暂留于巫山居住。瑶姬生性善良，不忍看人间苦难，于是呼云召雨，播撒灵芝，最后化成了一座神女峰。”
沈长玉懵懵地点了点头。
他直觉凌渊说的或许和临水村有关，传闻灵芝可以延年益寿，临水村的人又偏巧长寿，而且他们村的人从来不提什么神话故事，还避世而居，这答案太明显，就差写在他们脸上了。
他想了想，问：“难道……我们是怀王和瑶姬的后代？”
沈长玉问得小心翼翼，凌渊不禁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很淡，下一刻就没了。
“楚怀王在政二十九年，后被囚于秦，最终病死异乡。倘若他真与神女结缘，得以通晓天意、四海昌平之道，又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那……”
凌渊终于道：“神女是未嫁而死，但也没有史料证明她无后而终。”
沈长玉服了，就这么一句总结凌渊硬生生憋到现在，他看了眼天色，感觉晚饭前都聊不完。
“搞了半天原来都是讹传，那她的伴侣是谁？难道也是神族么？”他耐着性子问，“你说没有史料证明她无后而终，那也没有证据表明她有后人呀。”
“不是神族，是个凡人。”凌渊一开口语出惊人，“而且很可能是史上第一位修仙的能者。”
因为沾染上瑶姬的神性，这位大能得以悟道、以凡人之躯修后神之身。虽然他不曾成功，但他的目的是飞升成神，即便是半步登仙也算不得数。只是放在现在的环境来看，诸神已死，他便是真仙。
可是他没有成仙。
他已经度过了最后的雷劫，只差最后一步，也是最轻松的一步。可是他没有成仙。
这像是一道诅咒般，蜿蜒继承到了他与瑶姬的后人身上。这一族寿命无终，但始终不能得道成仙。
几千年过去，瑶姬的血脉已经在一代代的传承中越来越稀薄，原来坚持族内通婚传统、保持血脉长寿的主支已经彻底消亡，再加上那时魔族势力昌盛，凡人无力抵抗，剩余的流淌着神血的巫山后人逃亡到一个山清水秀、与世无争的隐秘之地。
他们的先祖在这里驻起了一座大阵，外人再也不能找到这里，巫山后人在这里安详地度过了数百年、甚至是千年。直到有一个少年误打误撞、打开了阵法的机关，顺着外面的桃林来到了这片桃花源。
凌渊道：“解开迷阵的那个少年，就是我的师尊。”
圣元仙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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