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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珠的预期里，祖母应该会在正月对他她作出安排，这个时间最早可能是正月下旬。
没想到初九一早就得到了祖母的召见，比她想象的更早。
天灰蒙蒙的，还飘着雪团，地上的积雪都被下人们铲走，留出干净的走道，但还是很冷。
满珠跟着传话的下人一路走进祖母的书房。
身后陆秋思已在檐下收起了伞，不等她恭谨地站在门边守着，茶房伺候的侍从就亲热地将她迎进去烤火。大冷的天能够坐在火炉边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自然比在门外吹冷风来的舒服。陆秋思没有推拒，茶房的门开着，不影响她候命。
满珠没有回头。带路的下人结束了自己的差事，退回门边，无声无息的拉上了门。
祖母陆希献在上端坐，神情肃穆，手边的桌上是两摞账本。
果真来了。
满珠先是给祖母请安，又被考校了一番功课，她也没有藏拙，实事求是，该怎么答就怎么答。
陆希献听完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很平淡，既不夸奖也不挑剔，好像本该如此。
她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叫满珠坐，只是低头去翻看桌上的账本。
这些账本真的很厚，而且多，细数之下有十几二十本。陆希献真的是一本一本的在翻，看得仿佛很仔细，至少她翻页的速度并不快。
满珠眼观鼻鼻观心，就静静等着，等到腿都发麻，站的没有知觉，好像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一样。
坐在上面翻账本的陆希献终于重新开口了。
“珠姐儿，知道今天找你来是为什么吧。”
“孙女大概知道，请求祖母赐教。”
她不说谢祖母赏赐，长辈赏赐晚辈东西算不得什么，她说赐教，教她成人立业之根本，教她经营谋算之策略，这才是她的所图。
陆希献合起账本，今天第一次正色看向自己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甚至有些“糊涂”的孙女。
三岁看大，陆希献原以为满珠这个孩子会成为陆家的骄傲，她少而聪颖，资质出众，那年一老尼上门，口诵《心经》，当时她不过三岁，只听一遍便可背诵。满珠又是最像自己长女的一个孩子，所以陆希献放在这孩子身上的期望一点也不比长孙女满琦少。
但或许是大家对满珠的爱重太重，所以看到她长成后性格乖张，言行无忌，与旁人格格不入，不禁大失所望，再不肯多过问。
陆希献又是静默良久，回想起满珠近日似有稳重的倾向，终是道：“方正者无乖拂之失，敏练者无轻浮之状。你既将成家立业为人妻主，日后在外行事，就要懂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你身上的那些陋病往后莫要再犯，不要在外人面前，堕了陆家的名声。”
满珠躬身应道：“谢祖母教诲，孙女受教。”
“来坐下吧。”
陆希献也不想多言，只将面前的两摞账本推向她。
“外头的小商小贩，小小年纪就要跟着人学做生意，多数只能勉强糊口，偶尔赶上了好运道，能积攒下来些钱财。也有些行走在外，时运不济，有家难回，短则二三年，长则数十年漂泊在外，孤苦伶仃，四处流浪，失了千金，只剩一件破衣蔽体。”
满珠低垂眉眼，静静听着。
“陆家能积累下偌大的家业，这是往上几代人苦心经营的结果。力有不逮者守成，心力有余者千里争搏，珠姐儿，你想做哪种呢？”
眼前的账本，一摞封面上赫然有陆家酒坊的印记，而如今陆家的酒已卖到卫河府，人称秀城酒，又叫醉秀城。另一摞则是松烟墨坊的字样，稳扎稳打，深扎秀城，依附陆家印书坊，照样盆满钵满。
满珠心下百转千回，实际上祖母话音刚落，她就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孙女志在千里，愿尽力一搏，不论是时运不济，还是千金归来，都是孙女的造化，但求无悔。”
陆希献深深看了眼陆满珠，“你既有如此心气，那便只管一试，为自己博个前程。”
满珠神色坚定，不见悔意。
“我便将秀城夏县的两座庄子给你，这两处合在一起有八十余亩良田，另有山地若干，庄户二十余数。”
“除了这两处田庄，另将陆家在秀城、云城、关山城的三座酒坊及酒铺一并给你。其余该有你的，也不会少你，就和满钰一样，以后满锦也是如此。你明日过来拿契书，贞娘会亲自领你去见各家掌柜和庄头。”
“我只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之后，若你经营得当，我会将其余酒坊给你。你可明白？”
听到这话，满珠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在数量上她看似赢了，拿到的田庄、作坊、铺子都比满钰得到的多。但是要而论盈利，比经营上的便宜灵活，做酒的生意绝对不如做布的生意来的容易。
一块好颜色的布，能卖出高价。能舍得花钱做鲜丽衣裳的富人家，衣服过三道水，又会掏钱买新布裁衣。
只要染坊能做下去，所产的布匹即便本地吃不下，也可以运往别处，别的地方未必有一样的颜色，大可以卖个稀奇。
布这个东西，穿在身上娇气，需要养护，既怕褪色也怕脏污火燎，但是运输可以走陆地，也可以走水路，大有可为，不怕产的多，就怕不够卖，于是银子无穷无尽的收进来。
但是酒不一样。一年产的酒和十年产的酒，两者的价值犹如云泥之别。
农户家自酿的酒，放一年就喝光的也少。太穷的人家，除了果腹没有多余的粮食用来糟践。稍有盈余的人家，也不舍得把吃不完的粮食用来做成粮食酒，她们更愿意卖出去赚些铜板。
所以这里所说的农户人家，绝对是普通人眼中的富户，家里的粮仓塞得满满当当，耗子都在里面做窝，子子孙孙不知道多少代。所以要拿出来酿成酒满足口腹之欲，一酿就是十几二十坛，再不济也有几大坛。
酿好的酒就收起来，放进地窖，或埋进土里。一封就是几年、十几年，谁家里有二十年以上的酒，那都是了不得。
她们是为了后头的享受，就像她们之前准备的那样，酒会越放越香，等到终于得见天日喝进嘴里的那一刻，她们会品尝到一种等待的陈韵。
所以酒坊拿到手里，收益并不能马上看到。这六个月的营收取决于若干年前家人们说酿造出的酒好不好，有多少。至于这六个月里她的付出，也要在若干年后，才能得以检验。
酒的存储和运输条件是很苛刻的。经验老道的老师傅，并不会因为某一年的收成格外好而去酿制超量的酒，一个地方对酒的消耗量是相对稳定的，她们心里也有一本账，该买进多少粮食，该酿造多少酒，靠的是她们心里的这本账。
但满珠觉得自己也没有输，要论胜负还太早了。她的博弈场在卫河府，这个地方得天独厚，南来北往的商船都从卫河府路过，十有八九要停在这里休整，剩下的靠在河边一小会儿，对着河边支起的窗户喊“来二坛秀城酒”。
陆家能把酒卖到卫河府这个地方，是花了很大的力气的。上下多少关节，都是拿金银打通的，卫河府地上铺的石砖路，随意掀开一块来，背后写的可能就是陆家的名字。
还有当地多少豪强，陆家从他们嘴里啃下这块肥肉，那个情景都不是头破血流四个字可以概括的。
卫河府这个地方真的太好了，酒在这里很好卖，付出再多代价，只要能拿下这块地方，就都值得，特别值。
为了把酒卖好，陆家在卫河府周边买下一整片田庄，都是良田。建起最好最严密的酒坊，送去最好的老师傅，酿出最好的酒。
终于，凭借这股要做就做到极致的精神，把卫河府整个酒市都收入囊中，从此卫河府这个地方再没有什么张钱李宋的酒家，全部改头换面，都挂上了秀城陆家的招幌。
路人只知秀城酒，买酒只买醉秀城。他们不光买来自家喝，还买来送亲友，买去做人情。过路的商船也买，一买就是很多，秀城的酒太好了，她们要卖到别的地方去，一定很有赚头。
在卫河府这个地方，一小坛酒就可以卖到几两银子。大家明明花了大价钱，却都觉得很值，认为是自己赚到了。
陆满珠觉得自己也会赚到。所以她一定会好好做的，已经拿到手里的不算什么，特别是在卫河府的陆家酒坊面前真的有点不够看。
等她把卫河府的产业拿到手里，她一定会带着陆家的酒沿着运河一路往前，船可以行到哪里，秀城酒的酒香就要飘到哪里。
背井离乡者，不一定要凄凄惨惨，落魄无依，杳无音讯。至少满珠觉得自己不会。她心中的血是滚烫的，可以抵御荒野凉夜，不会畏惧骤雨寒风，步步向前，万难可破。
也许祖母设下这个考题的时候，没有指望她会赢，说不定还盼着她头撞南墙。
这没什么。过去她看起来就是很擅长让人失望，所以祖母怎么看待她都不为过，对人的印象短期内是很难改变的。
但是这次满珠真的要随心所欲了，第一出戏已经唱完，是时候该唱第二场了。卫河府这地方就适合用来唱第二场戏的小高潮。
比她设想的还要好。让她一下子更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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