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
放箭的人很快就被找到了，这次顾逸明吩咐着按照最残忍的办法审问，但没有亲自去执行。
他没保持多久的良好作风随着元月一脸苍白地倒下而中断，又一次不再过问政事，只日日夜夜守在她的身边。给元月准备的食物又变得奢侈起来，但到底他自己没有恢复以前的排场，说是怕她醒来生气。
元月就这样沉沉地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见到帝王趴在她的身边，睡颜是他难得安静平和的模样。
她努力地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但扯得肩膀很疼。
顾逸明被她细小的抽气声喊醒了，见到她的醒来，一下子就弯眼笑了起来，站起了身前去忙前忙后。
他给她端来很是丰盛的菜肴，见到她眼里的欲言又止，忙说着只给她一人准备了，等她能下床以后就不再搞特殊，让她务必好好吃掉，不要浪费。
元月扯了扯嘴角，还是没能挤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帝王喂她吃完饭，又给她好好洗漱一番，就自己钻进了被褥里垫在人的身下把人环住。
他的手一直摩挲着她的锁骨，那里离箭伤很近，但又不会扯到。他靠这样的接触一点一点感受元月的真心。
“……你救了我。”
元月靠在他的胸膛上，这样的姿势可以很好地感受到他每一次的心跳，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要快点好起来。跟朕回东都、哦不长安，朕会给你最好的，什么都给你最好的，只要你想要。”
元月的手轻轻移到了自己的膝盖上，那里有着之前阻止帝王的酷刑时被他推倒在地而留下的擦伤，刚结了疤。她没有说话。
帝王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表白。
“朕，其实知道，不管是朝中上下的臣子，还是天下四海的臣民，对朕的态度都是恐惧多于爱戴……但你不一样，你不怕朕，甚至敢在阿榆之前对朕进行阻挠。朕恼你，却从没有想过要因为这个就像对待别人那样杀了你。你……爱着朕。如果今日是旁的妃子在朕的身边，肯定早就吓傻了，绝不会拼命给朕挡下那一箭……你可知道，倘若他力气再重三分，那箭到达之时再偏上几寸，便可直接刺穿你的咽喉……”
帝王感到一阵后怕，又将人搂得紧了些。
“其实，朕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你。你和你身边的人太不相同了，是肯定会被一眼注意到的存在。这太刻意了元月，刻意的东西一定是可疑的。朕原本是想着放你在身边、等你露出马脚就杀了你，后来觉得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你还在朕的身边、只要朕还活着，朕就能够保下你……但是现在，元月，现在我已经明白了，不管你之后再出现什么举动，我都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元月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被他轻轻捂住了嘴。
“……朕猜你的出现，一定不会是偶然的。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不再相问。朕不再对你有疑。只有一点，元月，到朕的身边来……朕的一生没有见到几份真心，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元月的眼角滑出几滴眼泪，浸湿了顾逸明的手心。他温柔地给她擦干。
“哭什么？你不习惯吗？朕以后天天跟你说，你就习惯了。”
元月弯了弯眼，大胆地摸上了他的手，轻轻点了点。
顾逸明一下子便紧紧把她的手扣住。
他其实还想问问她从前在大启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肯承认从前便与他相识。但他能感觉到身上的人在他说完“不再有疑”之后微微的放松和欢愉。
她不说总是有理由的。
他于是没有真的问，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
顾逸明记得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母后和顾梣，只有一个人会唤他“阿明”。
那是他犯了错被关在偏僻的宫殿里无人看管的日子里唯一的温暖。没想到二十一年以后，他独坐于万人之巅，她仍然是他唯一的温暖。
顾逸明的思绪慢慢延伸的时候，元月也安静地睡着了。她失血过多，又因为疼用了不少麻沸散，一直都晕乎乎的。帝王慢慢挪下了塌，掖好了她的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负责审讯的人来报，果然又是突厥安排的刺杀，她大约是知晓大部分情报的，但和初见一样，她又一次保护了他不受伤害。
顾逸明心里久违地涌起温暖。
可雁门城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地方，这里每分每秒都有人正在死去。
顾怀榆又清减了许多，仍然忙得脚不沾地。
仓里的粮食不够了，如今每个人都只能领到极少的分例，按照不同的身份，会有略微的差别，但总体来说，还是军民一齐饿肚子。
可军队还要战斗，战斗需要体力。这些天突厥的攻势越来越猛，离城门也越来越近，若是再这样下去，等到大家都没有力气的那一天，就是城破的日子。
顾怀榆其实领兵又出去过一次。城内情况太危险，他甚至打起了突厥粮草的注意。但突厥人的警惕心太强，人手众多，精力也充沛，只要他们开了城门，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能快速地做出反应。别说抢粮草，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很不容易。
他只能在城内寻找食物。
大启的风俗，家家户户庭院门前都能种上一棵榆树。榆树是很好的树种，不仅果实榆钱可以作为主要食物充饥，实在到了难耐的日子，它的树皮和树根也可以维持人的一条性命。
顾怀榆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收集榆钱和榆树皮，再按照比例分给军民。除了榆树，北巡随侍的医师还教大家识别了一些诸如荠菜、播娘蒿或者苦荬菜一类的野菜，这些野菜味道算不上多好，数量也算不上多，但仔细找找也还是有的，能提供一些必要的营养和能量，维持大家的基本生活所需。
但食物还是一天天减少下去。百姓们的脸色越来越差，城楼上防守的士兵行动也越来越慢。箭雨下得不再那么整齐、穿透力也大大丢失。突厥人的战马一次又一次把他们带到了城楼脚下，他们倒下的位置也越来越接城墙，最后离成功搭建登云梯只剩下一步之遥。
当突厥人又一次发起夜间的冲锋时，正起了一些薄雾。这雾起得太早，越接近日出越是浓重。夜色与雾气相结合，值班的兵士又太过疲惫，竟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踪迹。直到他们的工程器械全部搭建完毕，带着贪婪的神情向上攀爬时，众人才终于发现了端倪。
将领忙指挥着大家搬来石块往下砸，但一块石头只能让人潮短暂地缺一个口子，很快就会有新的人从他们身后出现顶上。而雾气侵入，城墙角处于难以观测的状态，宛如不见全貌的大海，浪头翻涌着向上漫延。
敌人源源不断地来，大启的兵又连续一个月处于半饥饿的状态，力气实在是不够花。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可还是无可避免地越搬越慢，这样的攻击频率完全不够打退他们。没有坚持多久，就出现了第一个登上城墙的突厥人。而后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守军于是掏出短兵，或刀或剑，与敌人拼杀起来。
这一次，帝王终于没有只是等在后方了。
他换下了代表自己尊贵身份的服饰，穿得像一个普通将领一般，提起他那把随身的宝剑，在城楼上一边放声大笑，一边杀了个痛快。
他的眼神太过狠戾，王的气质又太过震慑，一时间劈杀无数，引来大启兵将的侧目。
当最激烈紧张的局势被奋力反击所挽回时，帝王站在烈烈的风中，向他的子民表达他的敬意。
他说，雁门关是最有血性的城关，为雁门而战的儿郎是最好的儿郎；大启会记得你们，朕会奖赏你们，百姓会歌颂你们；你们的功绩将千秋万载永存于史书之中。
他说，朕德行曾有不足，但如今朕已然了悟，感恩于你们的忠心；如今朕同你们站在一起，今后朕也将同你们站在一起。
将士们热泪盈眶，抛头颅，洒热血，不再言说悔意和怨怼。
他真的会变成一个好皇帝吗？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深究这个问题。
城楼上登上的敌人一旦被杀死，尸体就会被贴着城墙丢下，又能扫下一大片沿着登城索向上的人。如此这般，即使大启守军伤亡惨重，到底这城还是没能如同突厥人料想得那样轻易给破了。
如此坚持到了天亮，雾最重的时刻。在晨曦当中，顾怀榆又一次披上了战甲。
他带来的三千骑兵经过了几次出城任务，如今只剩下两千左右还能战斗。这两千个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兵，如今的脸上也写着视死如归几个大字。他点兵的时候给了他们离开的机会，但他们都没有动。
清晨的光照不透厚重的雾，如同众人猜不到下一刻的命运会走向何处。年轻的小王爷脸上写满了坚定。他不知道援军到底什么时候来，他只知道这城不能破，他不能退。
还有人在城的后方等他回家。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号角响起，巍峨的城楼突然打开了角落一个离敌人较远的城门。顾怀榆一马当先，率领着两千骑兵大喊着口号杀了出去。马蹄跨着大步，借着浓雾的掩护，尽可能跑得离城门远些、能够将敌人阻击在更远的地方，好给城门留下足够的关闭时间。突厥大军如黑云压境，听闻这声势便猛地涌了上去展开厮杀。铁蹄轰鸣，双方瞬间碰撞在一起，战鼓声、兵器交击声、呐喊声交织成一片，震撼天地。
顾怀榆手持镰钩枪，犹如龙入浅滩，所向披靡。他的枪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色的轨迹，每一次提枪狠扎都伴随着敌人的倒下。远处的敌人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从远处冲杀而来时，他便拿他那镰钩将马腿一斩，马匹受惊，来人便摔下马去。在这纷乱的战场上，下了马的骑兵便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此次攻城并没有调动全部的突厥兵，可一再后退的防线源源不断地吸引着突厥的支援。敌人太多了，守军没过多久就落了下风。顾怀榆只能把精神压力提到最高，在浓雾里小心应战，一步也不能错。
在前方战斗的敌人一层一层传递着顾怀榆亲自带兵应战的消息，那突厥将领叱罗天兴奋得嚎了几嗓子，喝尽了酒，拍马上前便要与他交手，誓要洗净前些日子被他戏耍的屈辱。
战场不是江湖，从史鸿飞单骑斩杀突厥骑将开始，突厥人就信奉上了围殴。叱罗天加入战场也是如此。
他疾驰入场，在混乱的局势中只把顾怀榆找寻。待发现他后快步向前，将长刀一横，与顾怀榆的镰钩枪铮然相碰，二人手臂皆是一麻。旁边一机灵的骑兵顺势将手中长矛前送，狠狠扎透了顾怀榆的肩膀。顾怀榆猛地夹紧马肚，竟将那矛从那骑兵手中带出。有其余的兵想将他擒住，于是猛地抓住矛杆拉扯。顾怀榆咬牙加速，任由不同方向的力道作用在矛上，将他的肩膀撕扯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口。旁人见状知晓这是时机，于是继续追击再战，但顾怀榆手中枪力道并未衰减半分，仍是拦、拿、挡、扎有条有理，时不时地将镰钩送到他们奔跑的战马腿前，如此突破了包围，隐入雾中。
偏生此时起了一阵风，将城门前的雾气吹散些许，还能见到他模糊的身影。叱罗天见他跌跌撞撞，知他伤得不轻，狂妄大笑。正欲追击之时，忽然见到雁门城门四周的山坡半上雾最浓处烟沙四起，马群狂奔带来的微微震动被大地传导到他的面前，连天的“杀——”冲击了他的耳膜。
面前负伤的小王爷象征着万两黄金、青史留名，叱罗天顾不得许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追到了城门前，前胸突然传来剧痛，他猛地看向城楼。说来也怪，旁的都不清晰，唯独确实见到了那个射箭的人。是一张没有见过的脸，套在大启将领服中。
中原王？这怎么可能！
那个男人看他的眼神宛若看一个恶心的虫子，用着最上等的弓箭，正再慢慢搭上下一支，这支肯定能要了他的命。
这骑将此时不由得再一次望向两面山坡，浓雾太重，见不到前来支援的骑兵的身影，可他们挥舞着的旌旗已经连成了片。
他记得他是一个将军，他用最后的时间发布了退兵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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