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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意翻看着账簿，敲着算盘对须叶道：“闻说东门小楼茶肆的店主病了，我这些年存了些许体己，想去将它盘下来做个营生。”
“病了？”须叶眉头微皱，“可是那位宋夫人？”
“是啊，你也识得她？”行意自苏府的烂账中抬起首来，感慨地说道，“我始终难以忘怀她那壶春染冬雪的味道，实在是人间珍品。”
须叶抄经的手微微一滞，“她不是有个女儿么，茶肆不留给她？”
提到这，行意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去岁冬日，她女儿贪玩，落进渡江里淹死了。自那以后她便茶饭不思，一病不起，茶肆的生意也减了□□成。”
那个唤作冬尽、生在冬日的孩子，未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须叶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听到这，心口竟也如同被石块压住一般，一种复杂的情愫侵蚀着她。
“须叶。”行意唤了她一声，“你可愿陪我去看看？”
“去哪？”
行意终于明白，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由是又说了一遍：“去宋夫人那儿。我向来不会买卖，想请你替我掌掌眼、说说价，趁今日有空，便将这事定了。”
她说罢，须叶仍然望着满纸的字词出神，像是在迟疑着什么。行意即刻笑道：“瞧我……总是乱出主意，小药现在离不得你，若是你不便出去也无碍，隔日我托清见去谈。”
“啊……那倒没有。”须叶回过神来，“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去？”
她应了。
去往宋夫人府上时，须叶忽而想，她要怎么去谈判呢？
好像，她也不是个擅长谈判的人。
马车在宋夫人的府邸外停了下来，行意将怀里的小药逗得咯咯直笑。这孩子天性温和，整日都是傻乐，颇让须叶羡慕。
行意请迎接的小生代为通传。“这小生很是眼熟，正是茶肆里那个小二。”行意望着他的背影道，“他在这照顾宋夫人，想来店里的生意，是全然搁置了。”
片刻后，她们走进了这座府邸之中。
在此之前，小生怕她们不知情，反复向她们解释过了：“春日里，我们夫人就糊涂了，如今时不时神志有些不太清楚，此前都不见客的。今日二位来得还算巧，夫人与我说了，若是有诚意，便带二位去茶肆看一看。”
“不必了。”行意同小生颔首一笑，“我们常去茶肆，知道是什么样。”随后她对须叶说：“去吧，我带小药在这等你。”
小生引着须叶来到宋夫人的卧房，“那夫人请吧。”
此刻，随着视线的转折，须叶见到了靠坐在榻上的宋夫人。她虽已病得脱相，却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对着她微笑，“请坐。”
见到她这副模样，须叶半晌未能平静下来。
“这位是苏夫人吧？”宋夫人望向她，“似乎多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
须叶答她：“确是。宋夫人记性真好。”
屋内唯余她们二人，与檐铃的叮叮声。宋夫人的目光被它们吸引过去，叹道：“冬尽没了，我只觉也要跟着她一同去了，茶肆若能卖给苏夫人，倒是它的福气。”
“人死不能复生，宋夫人请节哀。”须叶的眸子移向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何才能节哀？……苏夫人，我也是命不久矣的人了，你就当是做件善事，能否帮我解开这个心结？”宋夫人盯着须叶，像是要从她嘴里问出个究竟，“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须叶望向她。
宋夫人神色悲戚，含泪道：“多年以前，我还曾有过一个女儿。”
她说着，须叶眸子一缩，忽而明白了她想说什么，但须叶不愿再听下去了。
“宋夫人，其实今日我们来这里是想……”
“我与我家那个赌鬼男人，穷困潦倒，实在没有半个钱去养活她。”然而宋夫人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接着说了下去，嘴角还带着一抹浅淡的笑容，“我于是，趁端午那日人多，把她丢在小楼上面不管了。”
“她还那么小，我估摸着她也活不下去，她多半已经死了。后来我有了冬尽，她就恨我，也恨上了冬尽，所以才回来找我们报仇……”宋夫人说到这，竟笑得愈发激动，笑得满脸都是泪水，“只是她若是恨我，为何不杀了我，要杀了我的冬尽？为什么？”
她说到这，已经有些疯魔了。屋外的小生觉出不对，赶紧走了进来：“苏夫人，夫人又不大好了，我带您出去吧。”
但须叶没有起身，她仍端坐在席望着这个精神恍惚的女人，“你先去吧，我没事。”
“您当心着点，夫人她……神志不清，小心伤着您。”
须叶颔首。
宋夫人口中絮叨不止时，须叶从袖中取出了那把长命锁，走近她，将之放在了她枕边。
“你想多了，她与你不同。”
说罢，须叶转过了身去。
这便是真相。
这便是困扰了她数十年的真相，说起来真是轻如柳絮，甚至不值一提。
文玱所谓“冬尽是你的影子，她只是把对你的亏欠都弥补在冬尽身上了”，这话如此动人，果真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设想。
听到动静的行意唯恐她被宋夫人伤着，连忙带着小药过来了，这时候，须叶听见自己身后的宋夫人口齿清晰地唤了一声：“招招。”
远在数十年前的记忆，一瞬因着这个乳名被打翻在她脑海里。
“招招，喜欢阿娘做的荷香酥么？你多吃些，都瘦成这样了。”
“招招，以后等你爹他挣到大钱了，会给我们买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说好不好啊？”
“招招，这里人多，你千万牵好阿娘的手，别走丢了。若是没了你，阿娘得肝肠寸断啰。”
“阿娘，什么是肝肠寸断？”
“肝肠寸断就是……阿娘最疼招招了，就是这么个意思。”
被两个字击穿躯体的须叶即刻回过身去，但宋夫人的目光却并不在她身上。
宋夫人望着门口的小药，神色逐渐变得柔和起来：“招招，快过来。”
行意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她紧紧抱着小药，疑惑地望向须叶：“宋夫人这是怎么了？”
须叶不语，而榻上的宋夫人缓缓起身，她侧首看见了枕边的长命锁，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它拾了起来，又缓步走向小药去。
“招招，来……”宋夫人笑着朝小药招了招手，“这是阿娘给你买的长命锁，保佑你长命百岁，无灾无难。”
“……”
*
须叶在庭中守着一炉药汤坐了半日。
自宋夫人府上回来后，她便一直是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将行意吓得守在这儿寸步都不敢离去，直到清见回来，方才同他交换。
“你说……刚从宋夫人府上回来？”听了原委，清见惊讶地问起，“那个小楼上卖茶的宋夫人？”
行意颔首后，他一瞬便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清见无奈地摇了摇头，与身旁的归今交代了两句，便走向须叶去。
不知是不是思齐不在的缘故，庭中一片寂寥，风起摇动着桃树枝叶，残花零落，如雨水般扑簌而下，掉了好多在须叶身侧的石几上。
她手里捏着母亲送她的流云玉簪，正在沉思着，面前的药罐咕噜咕噜作响，苦涩的药味缠绵不已，连常年饮药的清见都觉呛鼻，她却浑然不觉，不知在痴想些什么。
“夫人，你在忙什么？”清见朝她走了过去。
听见他的声音，须叶收起了玉簪抬眼道：“谷梁让人送了药来，我替你煎了一服，一会记着喝。”
不远处的小生示意有话要讲，清见悄悄将之屏退了，他含着笑，抬袖略一拂石凳上的花叶，在须叶身边坐了下来。“听阿姐说，你们今日去看茶肆了？”
“去了。”
“价钱谈得如何？”清见道，“可需要我替她贴点钱？”
须叶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笑了一声：“她今日替你算了算，一本烂账，你如今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
清见被她这么一拆穿，只得打了个哈哈，“这个不用操心，我和归今自有生财之道。”他说着取来一截粗布，熟练地端起药罐翻出药汤，又展开折扇给药汤扇风降温。
“须叶，你若是想的通，能不能再去看看她？”他摇着折扇，低声道，“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看看能不能去跟她偷个煮茶的秘方。”
须叶：？
“你们这帮姓苏的倒真会盘算，一个让我去讨价，一个让我去偷秘方，一个成天跟着我要饭吃，我还要拿俸禄养你们，我欠你们家的？”
连小药也骂？清见不由笑了起来，两指贴着碗口试了试药温，还有些烫，他随即说道：“那可不是。你带上小药一起去，小药长得像你，宋夫人如今年纪大了，心里歉疚愈深，必然肯教你两手。”
“……”
“大好的复仇机会你不要？那我跟姐姐说一声，让她带小药去。”清见道。
“这是什么东西，倒了。”须叶端走他的药，作势要将之倒掉。
“错了，错了，我不说了！”见状，清见即刻连声认错，“我下午还要去甯兮阁参辩，别倒！”
“若是这次还搞不到钱，就别回来了。”
须叶把药给他倒回了药罐里，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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