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珙死了。
是五竹动的手。
范闲也是醒过来才知道的消息，紧接着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太子、林相、庆帝、陈萍萍依次登场。
最后盖棺定论，凶手是东夷城四顾剑。
林珙的死换得了大庆对北齐出兵的理由，很完美的结局。
范闲反复说服自己，林珙该死。
他策划了牛栏街刺杀，害死了滕梓荆。一命抵一命，活该这个下场。
可是大宝的话、林相的悲痛、婉儿的眼泪都叫他心底发虚。
明明林珙不是他亲手所杀。
他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将婉儿哄睡，轻手轻脚出了皇家别院，范闲无比茫然，他想要去看看滕梓荆的墓碑。
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他再次被人拦下。
李承泽一身肃穆玄衣，揣着袖子站在皇家别院大门外，收敛了往日眼中的戏谑促狭，面无表情看着他。
“我说老二，先是太子，再是陛下，怎么这会儿你又来找我，你们李家人是不是都要审我一遍才罢休啊。”范闲疲惫至极，不耐之情溢于言表。
“不是表哥找你，是我找你。”林嫣儿从李承泽身后走出。
她终于不再是一袭粉裙，而是换了白衣，面上还隐隐可见泪痕。林嫣儿平日总做出一副柔弱怯怯的模样，然而此刻的她虽然眼眶微红，却不见软弱，甚至隐隐透露着强势“小范大人莫不是忘了，死去的林珙也是我的哥哥。”
“郡主节哀。”范闲有些愧疚，他是真的忘记了林嫣儿和林家的关系。她和李承泽形影不离，以至于范闲总是觉得她是宫里的人，忽略了她也姓林。
“你见过我姐姐了。”林嫣儿的声音有些哑“她怎么样。”
“情绪激动，咳得厉害，不过已经用药控制住了，现在正在睡着。”
林嫣儿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似乎是已经没力气再进行些稍大幅度的动作。
范闲看着她素白的裙角被风吹向身后，送进李承泽怀中。
“姐姐和林珙哥哥感情比我深，她身子又不好，我担心她会撑不住，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虽柔和宛转，却总是带着几分飘忽，如无根的飞絮浮萍，飘摇在风中。林嫣儿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这次刻意加重了咬字，一字一句中透露着难言的悲痛和疲惫。
“表哥与我说了，牛栏街刺杀是林珙哥哥的手笔，我替他向你道歉。”
“都过去了。”范闲别过眼，看向地面。
“林珙哥哥一心想要撑起宰相府的门楣，他不算聪明，又太心急，有心人只要稍加挑拨就能叫他失去理智。”林嫣儿仰头向上看，努力忍住泪意“可他是个好哥哥，我没想到他会死。”
他对这两个妹妹极好。林珙自觉是当哥哥的，一有进宫的机会就会给她们带一大堆宫外的新奇小玩意。哪怕后来林嫣儿察觉自己身世有异，在愧疚和羞耻中对他刻意疏远，他也未改对她的疼宠。
林珙为太子做事不假，可表哥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伤他性命，她以为他会平安到老。
“表妹！”察觉到林嫣儿身形微晃，李承泽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肩膀。
“我没事。”她冲他摇摇头，努力站稳，然后一步步走近范闲。
“他们都说林珙哥哥是被四顾剑所杀，可我不信。”
“我有一个习惯，在猜测凶手的时候先代入所有嫌疑犯，往往得利最多的那个，就是幕后黑手。”
范闲被林嫣儿的眼神刺得背后一寒，急忙想开口撇清，却被她制止。
“嘘。”她竖起食指比在自己唇上。
“你见过林相了，也见过了大宝。”
“让我想想。”
“林珙哥哥没了，林相自然需要一个人来扶持，在他百年以后能够庇护大宝。”她审视着范闲的脸，下意识想像从前那样笑一下，却发现疲惫让她连提起嘴角的力气都没了“你是姐姐的未婚夫，是他最好的选择。”
“林相失去了悉心培养的儿子，我和姐姐失去了兄长，太子哥哥失去了助力，表哥被人泼了脏水，这件事情，我们都是输家。”
“唯一的赢家，就是你，范闲。”
“林珙哥哥死了，你报了滕梓荆的仇，也没人会明目张胆反对你和姐姐的婚事，你能顺利接手内库，甚至还有林氏一族的倾力扶持，我很难不怀疑你。”
“林珙身上的伤只有大宗师才能做到，杀他的是四顾剑！”范闲一句话打断林嫣儿的推理。
“所以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听我说话。”林嫣儿抬起脸，直勾勾看着范闲“这一点打消了我一半的怀疑。”
“我也不希望是你，姐姐她，很喜欢你。”
她沉吟一下，又道：
“若你想杀林珙哥哥，那一定是为了滕梓荆报仇。可牛栏街刺杀是司理理与林珙哥哥合伙做局，你能在鉴察院保下司理理，不许人对她上刑，那也更没理由杀林珙哥哥了。”
“若不然，你不就是个宁可怜惜司理理也不愿放未婚妻哥哥一条生路的无情之人了？”
司理理是被要挟的，范闲想要反驳。
可这事情的确是她做下的，滕梓荆的死有她一份。这个声音从内心深处钻出来
况且司理理被要挟，难道林珙就不是被人挑拨命令了吗？
范闲心中一震，他一直觉得君子论迹不论心，可为什么下意识就放过了司理理，而是把仇恨放在林珙身上了呢，甚至顾不得他还是婉儿的哥哥。
林嫣儿未发觉范闲此刻的心乱如麻，她还在说着话
“更重要的是，我不愿相信能写出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样千古名句和《红楼》奇书的人，会是个杀了未婚妻哥哥还毫无愧疚接受岳家所有扶持的卑鄙小人。”
“字里行间可见为人风骨。”李承泽替林嫣儿将耳旁一缕乱发别好，又转过脸来“范闲，表妹今日来并非质问你，她只是想将所有事情说个清楚，免得日后相交心底仍有嫌隙。”
骂得真脏，范闲感觉如芒刺背。
“林珙真不是我所杀。”他垂下眼眸。
“听见准话我就放心了。今日失礼之处，还请小范大人勿怪。”林嫣儿说完已是摇摇欲坠，要不是顾及大街上还有人，李承泽都想将她抱回府中。
将大部分重量倚靠在表哥身上，走出几步，林嫣儿突然又回头，眼中是一片朦朦胧胧的悲哀“小范大人，倘若真的是你，请你千万要瞒我姐姐一辈子。”
“她喜欢你，又越不过哥哥的一条命，她会选择毁了自己的。”
“我已经没了一个哥哥，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那是她荒芜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一点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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