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阳光洒向洛京城每个角落,天地彻明。
萧府一间暗室内,闭门闭窗,阳光不进,烛火通明。
昏迷一宿,木诺凤迦也当醒来……楚原端起木盆,将水跳珠溅玉般泼向吊绑在玄铁架上的木诺凤迦。
已是九月深秋,兜头泼来的水寒凉刺骨,将昏迷中的木诺凤迦激得一口气险些吊不上来。
须臾,他大喘一口气自昏迷中惊醒,“噗”地喷出泼进口中的水,猛地一眨沾满水珠的眼睫,霍地睁眼。
在水液迷眼和眼中黑晕升腾中,后胸勺的剧烈痛疼中,他窥见屋内烛光熊熊,有数道人影攒动。
“郎君,他醒了!”楚原将木盆放下。
玄铁架前,停着一轮黄花梨木的毂车,上坐着萧玉川,青绿的袍子,戴着朱雀面具,面具下露着一双冷冷淡淡的星眸。
看清身前的毂车,木诺凤迦一时未能认出何人,忍着心头呕意恼声责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抓我?”
萧玉川自毂车上仰起脸,面具下好看的弦月唇一弯,弯出个好看的月弧,“自然是为了杀你!”
木诺凤迦猛一甩头,将脸上不断流溢的水珠甩落,又大力一挤眼睛,视线方得以清晰。
虽看不清面具下是何人,但这声音,他熟悉!
从南弥都城出发,随萧玉川大军来洛京,他与其在路上抗衡三月有余,听见萧玉川对他发号施令的声音就头皮发麻,再熟悉不过。
“萧玉川?你为何要杀我?”他认出萧玉川,却猜不出萧玉川抓他的原因。
“为了丹阳。”萧玉川语气平静,“折腾了大半年,我救她不易。你苍蝇般叮着她不放,不应再活。”
木诺凤迦一怔,须臾恼怒咆哮:“你逼她跳崖,险些溺毙,我将她救出国子监,你却带人阻拦,你救她什么?”
萧玉川安静等他吼完,才道:“不谋全局,毁人毁己……你长于无父无母之境,我与你不同,我除了丹阳,还有属下、师尊。”
木诺凤迦气笑了:“亲手将她送回宫中,送到唐逸旻身边,这也算你救她?”
萧玉川眸色一痛,苦涩了语气:“夏虫语冰,井蛙语海……她现在诈死脱身,不连累任何人,你猜是何人所为?”
木诺凤迦定定看着萧玉川,萧玉川面具下的眼眸深遂,有如深潭,望不到底。
萧玉川再道:“我伴她于过去,陪她于当下,还会共她于未来。她的人是我救的,我会照料她一辈子。你认识她不过半年,不配与我谈她。”
萧玉川语气平淡,却若狂风惊涛,掀乱他脑子里与太阳所历之事,还有太阳诛心之语……它们若千帆在心头过尽,转眼杳渺无踪。
他微红了眼眸,自哂:“怕我与你抢人?萧玉川,不必废话。我的命你亲手来取便是。你曾救过我一回,就将这条命还你。”
眼下思来,他倒莫如死在逃宫那日,若死在那日,便不会因,视他为卑贱的女人而痛心。
他亦理解了晏父为何终身未娶……女人的心如天上的云,须臾就改,好难琢磨。
萧玉川弯唇道:“我有许多方法让你死,何需我‘亲自’动手……你猜行刺你的人,为谁人所派?”
木诺凤迦凛目看他……除了萧玉川,无人欲他一死。
“是你的大弟……木皮罗凤派来的人。”萧玉川自顾自道。
“行刺你的人我抓了,在我府中。我只需借他们的手将你杀了,再将他们交给元丰皇帝,便能推得干干净净。”
木诺凤迦震惊,攸久后哑声:“木皮罗凤,为何?”
他伴着木皮罗凤长大,虽为奴娃,却颇得木皮罗凤倚仗,行动皆要带他。
那年他伤了论热力,皮罗凤不顾与论热力翻脸也未将他处死,为何改了心性遣人杀他?
“你千里奔袭东谷,捉了东谷国君,慕容南现藏身于乌斯,乌斯国因你而不满南弥,派使要南弥国君向乌斯、东谷谢罪!”萧玉川言简意赅。
“在南弥安危与你这个质子之间两相权衡,木诺凤迦,你一文不值。”
木诺凤迦眼眸霎时充血,气极语结:“我……你骗我……我晏父决不容许有人害我!”
萧玉川身子后仰,倚住毂车靠背,看他的眼神如看傻子。
“南弥皇室姓木,不姓晏。南弥的王叫木连凤琨,不叫晏修。南弥你回不去了,除非你想自投罗网。”
“你在杏芳馆养伤时我便能杀你。看在你晏父的面子上,看在是丹阳救你的份上,我饶你、容你。但你万万不该对丹阳心生觊觎。”
木诺凤迦陷于震惊与绝望,脑子里一片空白。
没了太阳,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返回南弥看望晏父,萧玉川却说他再也不能返回南弥?
缓过心头震惊,他不愿相信,半问半吼:“你骗我?骗听你的话远离太阳,对不对?”
萧玉川不耐了语气:“我没兴趣与你啰嗦。只想告诉你,你已经没有退路。若还想活命,在东桓就给我老实点,离丹阳远远的。”
木诺凤迦于玄铁架上挣扎,冲他咆哮:“丹阳,丹阳……别再跟我提什么丹阳,她对我没兴趣。告诉我,你是在骗我,对不对?”
萧玉川静看他须臾,满意了目光:“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就让南弥刺客见你。”
木诺凤迦眼中噙了泪,咆哮:“你想听什么话?她讨厌我的话、羞辱我的话,还是贬损我的话?”
萧玉川闪了一闪眼眸:“都想听!”
木诺凤迦嘴唇轻轻颤抖:“你是枢密院使,她是公主,我是你和她口中的奴隶,不配与你们相提并论……与其诛我的心,何不干脆将我杀了?”
“我倒是想!”萧玉川轻轻一耸肩头,侧头朗声,“将那些南弥刺客带来,让他死心。”
木诺凤迦心头绝望,胸口剧烈起伏,哽咽了声音:“我的心已经死了,现在落到你的手里,尽管来杀。”
萧玉川淡笑不语。
等候刺客之际,侧头冲楚原示意,楚原上来推动毂车。
毂车轮子“叽咕”作声,朝屋门缓离,木轮辗压地面的声音刺耳,却远没萧玉川出口的话刺耳。
“她要我饶你一命,我珍她重她……但再无下次。木诺凤迦,往后记好自己的身份,许或还能混个衣食无忧,老死洛京的善终。”
木诺凤迦霍地启目,定定看着萧玉川的背影。
屋门“吱呀”一声两启,洒入明媚的阳光,将毂车上的萧玉川笼罩。
“别以为,她求我上门是对你有情,她只是不想欠你的情,仅此!”萧玉川自阳光里侧头,半边朱雀面具绽亮金光,刺人眼眸,“稍后,我会送她离开洛京。你不该有心思当收了。”
木诺凤迦盈血的眼眸蒙上一层泪雾,胸膛里的心死了,又活过,活过又死去。
萧玉川抓他欲杀,她为了他,求上了萧玉川的门……却又要离开洛京?
……
四日后深夜。
伏牛山上的白云观中,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转眼,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寂夜。
熊烈的火舌借了风势,朝白云观各大庭院漫延。烟火弥天,观内众生逃奔如鲫,捂鼻乱窜。
伏牛山下,夜值的三位羽林军,在哨岗遥遥眺见山上观中起火,因急着攀下哨楼示警,在哨楼内撞跌成一团。
未几,哨兵攀下哨楼冲向军营,惊呼连连:“走水了,走水了……都起来救火!”
从山脚至白云观,沿山路而上得一盏茶的时辰,待羽林军冲进白云观观门,白云观已经大半陷入火海。
观中,急着逃出生天的乾坤道士,身披用水打湿的被单,烟火满面冲出观门,却被羽林军阻拦。
“奉皇命守观,尔等不得出观,不得下山!”
“都是爹生娘养,你们这群丘八,还有没有人性?”
观内众生与羽林卫们推搡打骂起来,烟熏火燎中,大火漫出后院燃向众人身后,呛咳声不绝。
僵持中,伏牛山下的“百姓”手端木桶、木盆,潮水般涌来白云观,被羽林军阻拦。
唐卿月脸上系着沾了水的帕子,布裙荆钗,手端木盆,喘着粗气叫骂:“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难道坐视道长们被大火烧死吗?”
李向淮跳脚附和:“观中道长心系苍生,逢节逢日会在山上摆道场,求老天风调雨顺,还会往山下送食赐符,福泽百姓。我们万不能坐看道长们没有好下场。”
真百姓高声呼应:“说的对,放道长们出观,放我们进去,救火为急!”
见百姓蠢蠢欲动,羽林卫将首急道:“观内有朝廷重犯,没有皇命,不得入内。”
“冲了,这伙丘八不做人,我们万万不能。”
百姓们气极,齐拥上前,骂的骂,撞的撞,冲破羽林军阵线,冲入寺中救火。
一入观中,唐卿月将木盆一弃,由李向淮领路,急急往长公主所在的道院跑。
人影窜动间,她陷身中滚滚浓烟中,目不识路,重重撞到一人,失足将那人扑倒在地。
未待她将那人搀起,一道烧毁的横梁从屋顶砸落,她身后的护卫大惊,疾手将她与那一人起扯离原地。
那人蓬乱着头发,在护卫们中手跳脚哭闹:“仙丹哎,本仙的仙丹……救救我的仙丹哎,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小糊涂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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