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诺凤迦突然就扑入唐卿月怀里,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如那日藏在她宫车内,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扯入怀中,鲁莽而直接。
明明新中桥上百姓那么多,他偏偏直愣愣扑入她怀里,好似额间多长了一双眼睛。
明明她戴着花脸猫的面具,他伸手抚上她的脸、叫她“太阳”,餍足的笑眼好似能够洞穿面具,透视她的灵魂。
她搂住他的那一霎,他贴住她腰身的腹部流出的血滚烫,将她的衣裙烧成了红色。
唐卿月腿上有伤,乍然之下承不住他硕高的身躯,抱着他齐齐裁倒在人潮里。
受惊的人潮散开,桥顶迎风震荡的彩灯,得以将璀璨光芒洒下,将倒在白玉桥面的她与木诺凤迦照亮。
彩灯照亮了木诺凤迦笑意未敛、昏迷的脸,也照亮了没入他腹部的两只刀柄。刀柄色玄黑,他腹部汩汩流出的血却殷红,眨眼就将她与他一起洇泅。
“木南舟!”她凄厉高唤,跪起身捧住他的脸,“李伯,叫护卫、叫护卫!”
……
离新中桥最近的里坊名福善坊,坊中有家杏花医馆,馆中深夜来个了伤患。
幸亏郎中齐学民年世已高,不爱热闹,早早去了医馆后的卧房歇息,及时接手了伤患,否则这个伤患再拖延一时半刻,绝对活不过今晚这个中秋之夜。
齐学民早年在军中做医官,最擅外伤,救治断胳膊断腿不在话下,最怕的就是外伤入体。
譬如今夜这个伤患……
伤者由两柄半截小臂长的匕首捅入腹中,捅穿了肠子,大幸两处刀伤未伤及腹部大血脉,尚可一救。
一炷杏花医馆特制的迷香燃尽后,待屋内迷烟散尽,齐学民带着学徒们,匆匆奔入了放置伤患的屋子。
清除腹中淤血,缝肠,清理腹腔污物,止血,缝合刀口忙完后,窗外天已大明。
穿着一身煮过的白衣白帽出屋,齐学民被数位学徒搀着,酸麻着腰肢,颤巍巍离开实施救治的屋子。
屋外院中,数株石榴树上红果累累,树下是一方水磨石的石几,李向淮与冯时安枯坐了一夜,身后站着两位婢女,一位婢女头戴帷帽遮脸。
见齐学民出来与学徒疲惫出来,李向淮与冯时安齐齐起身,紧张着脸色朝齐民学迎来。
李向淮远远便拱手:“有累齐老,不知那位郎君伤情如何?”
齐学民掀起白色围腰擦着两手的血,被学徒搀扶着走近,苍老着声音道:“该缝的都缝了,能清理的都清理了,就是日后的高热难熬,全看他自己的了。”
李向淮上前搀住齐学民,细声细声笑道:“我就信齐老的医术。往昔我手里的人,但凡有个中刀中枪的,不都是齐老医治好的?”
齐学民将头上的白布帽扯下,递给身旁的弟子:“他们那些伤多在胳膊腿……这人是伤的脏腑,若内里伤口感染化了脓,神仙也救不了。”
冯时安知晓高热的厉害,便道:“我此前后背中箭,连着吃了半月的安宫牛黄丸,挺了过去。”
李向淮忙向齐学民道:“齐老尽管用好药。什么安宫牛黄丸,麝香保心丸,人参鹿茸,都皆使上。”
齐学民抚了一把乱糟糟的白发,朝李向淮斜眼一哂:“认识近十载,你李老头由来吝啬。这人是你在大街上捡来的,非亲非故的,你怎么换了性子?”
这个李向淮往昔是宫中高班宦官,无儿无女,早些年出宫做了公主府家令,宫变后就成了丧家之犬,干着些放贷的勾当过活。
李向淮手下养着些打手,打手受了伤时常找他医治,每每抠抠搜搜与齐学民砍减医资药费,令齐学民烦不胜烦。
李向淮笑着向冯时安伸手,介绍道:“我哪里有钱?这位是我新主宋岁宁公子,由公子出钱。”
“宋公子?”齐学民看向冯时安,了然一悟,原是这白胖老宦官交了新主。
冯时安手抵鼻下轻咳一声:“一应花销,我出便是。”
齐学民点头道:“我这把老骨头经不住熬,得去小憩一会儿。伤者先放我馆里养伤,会有人看着。你们看是守着他,还是明日再来探望?”
冯时安一默后问:“他多久会醒,能否进屋看看他?”
“洗肠缝肠能痛死人的,我给他燃了阿芙蓉膏香药,只怕要昏睡一两日。可以一看,别碰他伤口。”齐学民冲学徒一挥手,“给探者穿上干净的煮衣。”
随之,齐学背着满是血污的手,佝偻着腰,由学徒搀着蹒跚离开。
冯时安转身,冲石几处的两个婢女招手:“金姑,莲子,来吧!”
学徒见四人皆要入屋,赶忙拦下:“伤者受了一夜开肠破肚的‘酷刑’,正挣扎于生死关头,别进去这么多人吵闹,进一人看看就是。”
冯时安一默,转身冲头戴帷帽者轻声:“金姑,你去吧!”
唐卿月一福,披上学徒递来的白色煮衣,掀开挡风的门帘,步入屋内。
屋内窗帘闭得严丝合缝,施治的床榻四周遍布两人高的灯架,灯架上高烛照烧,将屋中照得彻明如昼。
她取下帷帽,揪着心抵近床榻,俯头看他……木诺凤迦的头发长了,黑黝黝散了满枕、满肩。
他上半身□□,肌肉虬结的胸口褐色血迹已干,尚未清理。伤处包扎着白粗布,有血迹洇浸于布面,色渍鲜红,将她的眼眸也染红。
她目光上移,见他浓如墨染的眉舒展平顺,眼裂长长的眼睛轻轻阖着,其下是高如邙山般的鼻丘,深如洛水般的鼻唇沟,及一方有若弓弦般的唇。
他的嘴唇两头弯弯上翘,竟然在笑,半分不见痛楚神色,更像正做着舒心畅快的梦!
她拖过圆木凳子坐下,拿帕子替他拭擦脸颊上的血污,轻声:“木南舟……你要挺过来……你的晏父在南弥等你。”
她不知木诺凤迦遇上了何事,那些人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杀他?
未摸清真相前,她不敢报官,更不敢将他送归鸿胪寺救治,唯有将他藏身这处医馆救治,待他伤好自决去留。
许是听见了耳畔的声音,木诺凤迦唇瓣微微一动,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叹,又吟出数声含糊不清的字眼。
她眉头一跳,俯耳于他边唇……听见了数声虚弱的“太阳”。
她眼眶霎时就湿了!
他在呼唤自己,可“太阳”已死……他怎么就不明白?
移开耳朵,坐直身子之际,木诺凤迦一只胳膊无声抬起,却因无力支撑,颓然一软,重重搭在了她的后颈。
猝不及防地,他壮实沉重的胳膊,压得她头猛地朝下一沉……她的唇,贴住了他滚烫干裂的唇。
心被他滚烫的唇烫得一个激灵,化成了烈火炽烤后的酥酪……她瞪大了眼睛,呆看他蝶翼般颤动的眼睫。
“做甚?做甚?对一个伤患偷香窃玉?”随后入屋的学徒恍眼一看,震惊了眉眼,“你这婢子要不要脸?出去,马上出去!”
唐卿月脸耳霎时滚烫,窘迫反手,欲扯开木诺凤迦的胳膊。
他的胳膊被她从颈后取下时,长长的手指勾住了她领子,她大力一扯,将他的胳膊扯下放平,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她本想多逗留一会儿,可眼下再也留不得了!
……
“河对河来岸对岸,对面的阿哥你怎么办?”
“牛羊赶出我家院,搭上一座小石桥,接我妹子过河岸。”
“修筑石桥要数年,阿妹枯等不得闲,临家的阿哥也堪看。”
“砍木挖成舴艋舟,阿哥今夜就过岸,载我阿妹入木楼,良宵一刻值万千。”
勒得海湖边,有南弥男女在对歌,歌声荡入勒得海,惊乱鱼阵,摧动兰舟。
木舟之上,木诺凤迦抱着怀里“太阳”,眷恋着目光看她,她却垂着头看水,看满湖盛开的开贝花。
他很诧异,亦很惊喜……
明明身处千万里之外的东桓洛京,他却回到南弥,与“太阳”泛舟于勒得海上。
明明已是八月天时,开在春天里的开贝花,此际水上水下齐放,将澄碧的勒得海染得有若冰封雪盖。
“太阳”从水面挪开目光,偎入他怀里,向他仰眸,杏眸里满是惊奇:“木南舟,开贝花果然能在水下开花!”
湖光折射在她的脸上,使得她的镀上一层旖旎的银光,如梦似幻。她的脸可真好看,圆额头,圆眼睛,还有红润圆巧的嘴……
他看得心波胡乱晃荡,眼眸一沉,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心跳如雷地俯近她,哑声:“原来真的会心有所念,梦有所感……我要无礼了,太阳!你若是真,那就打我,重重打我!”
此刻,他既希望太阳打他,又希望能亲到她……
太阳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他凑近的脸,长长的眼睫不停忽闪,不声不响。
他阖上双眼,将吻落到她的唇上,传来软嫩温润的触感……太阳没有打他,她是假的,这是他的梦!
他贴着她的唇,一动不动,体味这分外真切的软嫩温润……只要梦不醒,她就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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