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之精,坠于终南圭峰之西,其精化白石若美玉,时有紫气复之,故名‘太乙山’”
冯时安衣衫如缕,蓬发如丐,背着同样衣衫破败的崔康芙,沿太乙山中一道涧溪缓行,口中念念有声。
溪畔皆是乱石碎岩,他每行一步都颇为艰难,疲惫至极时,他挪开一只搂于她臀位的手,喘着粗气,手搭凉棚远眺。
“于诸山最为秀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
余夏之末,远处苍山负雪,灿阳一照,有若玉楼仙阙,冯时安却身处“地狱”。
那日,崔康芙下了翡翠别院后,驾车驶上关内道,打算将他裹带至邠州。
车行未几,道侧数块巨石从崖顶滚落,将他与崔康芙同乘的马车与车夫,连带后车上的亲卫与马夫一并砸死。
幸亏崔康芙耳根身手灵敏,在马车被砸中前察觉有巨石滚落,拉着他跳了马车……却也无济于事。
她与他惊魂未定,道侧林间冲出数位劲装蒙面的汉子,他们追着崔康芙砍杀,刀刀直取崔康芙性命,却对他视若无睹。
令他没想到的是,崔康芙粗鲁地将他时扯时推,拿他挡在身前,做她的人肉盾牌,害他身上受了好几处浅显的刀伤。
便是如此,搏斗中,崔康芙手中横刀依旧被那些人砍落,右胳膊受了重重的刀伤,再也无力拼杀。
他大喜,欲挣脱她逃走,却被她狰狞着脸扯回,拉着他一起跳了山崖……好狠毒的女人!
从遍布崖木杂草的山崖滚落,落于崖底时,这个女人垫在他身下,摔断了腿,昏迷不醒。
崔康芙心如蛇蝎,他若救她,就是自投地狱……怨他没能拗过自己的良心,弃而复返,主动投了‘地狱!
“又在生什么坏心眼子,快走!”
感应到他停下脚步,背上的崔康芙自昏睡中醒来,嘶哑着声音冷呵,将冷冰冰的匕首抵至他颈间。
冯时安愠怒了脸,喘息道:“背着你在这破山里逃命半月,我是人,不是牲口,就不能歇歇脚?”
崔康芙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虚弱着目光眺向溪边一块大石,一扬匕首哑声:“去那处歇脚。”
冯时安背着她挪向大石,忍着厌恶将她放好,蹲到溪边双手捧水,连连濯洗自己满是汗污的脸。
他右腕系着一根长长的藤条,藤条另一头系在崔康芙左腕,双手晃动间,藤条频频击打水面,溅水花四飞。
忽地,他捧水的手停下,脸上水珠嘀嗒,目光直勾勾下视,紧盯微漾的溪水,身子一动不动。
崔康芙警觉地看着他,左手一扯,将他的右手扯得一晃,喝令:“我渴了,喂水给我!”
话音刚落,他猛地朝前双手一按,身子扑入溪水。稍后,他在深至腰间的溪水中左按右扑。
“哗啦”一声水响,他擒着一尾拼死板挣的溪鳅站稳了身子,拿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水,惊喜回眸大喊:“有吃的了,有吃……”
他的喊声戛然而止,怔怔望向抓着溪鳅的右手,腕上的藤条不知何时从中间断开,回头一看,连着崔康芙的半截藤条浮在水面。
移目大石之畔,崔康芙不知因何落水,在水中挣扎,双手胡乱扑腾,溅水花漫天。
冯时安盯着这个女人,脑中一息千思……
他当初定是昏了脑子,竟然想以色相引诱,想从这女人手中谋借兵权……简直是与虎谋皮!
她若不死,只怕即便走出没边没际的太乙山,也会被她折腾掉半条命……干脆任她淹死算了!
崔康芙拼命挣扎,时不时从水下冒出头,紧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大喊:“安然……救……救!”
冯时安看着那颗时沉时浮的头颅,沾满水露的眼睫剧烈颤抖,未几,他将手中的溪鳅往岸上大力一抛,拔足朝崔康芙践水狂奔。
行医一年,他意识里只余救死扶难的道义,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
近了,他一把扯住崔康芙的顶发,将她拉近自己,崔康芙一个返身将他的脖子搂紧,在他肩头呛咳连声。
他抱着她,踉踉跄跄往岸上走。
她缓过气,从他肩膀抬起头,扬起左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叭”地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在山涧里回荡,冯时安右脸火辣辣地痛,耳朵里“嗡嗡嗡”地响。
“王八蛋,扯我下水,想害死我?”
崔康芙双手捧住他的脸,近近迫视他,鼻尖几与他鼻尖相抵,一双星眸里满是怒火与杀意。
冯时安脑子一片空白,呆滞着目光看着她。
想害死她?就她眼下这情形,他拿块石头就能将她砸死,还用将她扯落水中?
缓过神,他无声一叹。这半月以来,他早已习惯她的狠毒和多疑,‘地狱’是他自己跳的,唯有自己受着。
他扭开脸不与她争辩,言简意赅:“饿了一日,抓了一尾鱼,有吃的了。”
崔康芙沾满水珠的眼睫一颤,眸底愧疚一闪而没,阖上双目,松开他的脸,双手搂紧他的脖子,不发一言。
抱着崔康芙,他走向溪畔的林地,寻了个平坦处,将她倚着一株连香树放好。
他一腿跪下,一腿蹲着,将她的伤腿放到屈支的膝头,撩起她的袍摆查看……包着她小腿的布条落在了溪水中。
崔康芙的脸颊与双手粗粝,腿上肌肤却白皙细腻,只他在天香楼惯见佳姿绝色的女伎子,早已视若无睹。
这半月,他背着她沿路采药,拿石块捣成药泥敷在她的伤处,眼下小腿肿胀已消,只还不能使力行路。
他拿手轻轻捏按她的胫骨之处,仔细检查,头也未抬问:“怎么样?”
崔康芙眨了一眨眼,言不由衷地骂:“庸医一个,还疼!”
他没介意,将她的腿放下,用下袍将腿遮好,一撑膝头起身道:“药泥没了,我去采一些回来。”
才转身,他的衣袍被崔康芙扯住,他低头一觑她的手,冷道:“劝你不要太过分。”
崔康芙默了一默,恶狠狠道:“你若敢弃我不顾,我便是拖着这条残腿也要追上你,将你捅死。”
他不耐烦一扯袍角,拔足大步朝岸边走去,在乱石间东寻西找,找到那尾已经咽了气的鱼。
拎着鱼走向崔康芙,他将鱼遥遥抛到她身边,一眼未看她,转身朝林中扬长而去。
崔康芙将脚边的鱼拎起,紧紧抱在怀里。
她脸上的凶狠换成了紧张,焦虑地看着他的背影,将满是鱼腥气的大拇指塞入口中,拼命狠咬,强行抑下不安。
没有在这连绵无尽的太乙山中饿死,还治好了自己身上的外伤,冯时安幸有自己岐黄之术傍身,识得了入药的草,也辨得明入口的果。
鸡血藤,水泽兰,毛老虎……一应消肿清淤的跌打损伤药,他于林间随走随采。
莽山密林间最不缺的,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草花树木……唯有些药物取材不易。
林间半山之上,他见一株年岁不大的杜仲树,斜斜向阳生长。
他蹲下身子,将兜了满袍的草药放下,双手双脚往山壁攀爬。
崖壁不仅陡峭,还生满腻滑的青苔,他折腾了许久,借着崖壁上一块块凸起,够到了杜仲树。仰脖伸手掰扯时,未料树根并未深扎,他连人带树一同跌下山崖。
昏懵着脑子,他抱着杜仲树在崖下的青草地上不知躺了多久才缓过气,回过神。
爬起身发觉身子并无大碍,这才一将草药复又兜起,拖着杜仲树,蹒跚着步子往回走。
走出林子之际,“哗哗”的溪水声,伴着崔康芙声嘶力竭的骂声,一并传入他耳中。
“王八蛋,你昧了良心黑了肝,把我一人弃在山里。”
“我若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夜夜里都会来找你,你这辈子别想睡踏实。”
“畜生,安然,你是个畜生……”
他阴沉着脸,缓步走近声音来处,目光透过林木枝叶,见崔康芙拖着那条伤腿,虚弱着力气,匍匐向前攀抓。
她双手扒着地上的草叶与地皮,蓬头烂裳,高高昂起的脸分外狰狞,怒睁的星眸里满是凶恶的戾气,状若索命的怨鬼。
忽地,崔康芙吼骂声止住,怔怔看着自林间现身的他,缓缓地,她眼中蒙上泪雾。
他本愤怒,见她这般情形,阖目一忍,拖着杜仲树走近她,弃了树与草药,将她抱起倚着就近的树坐好。
他拿手帮她拈去乱发间沾上的草叶,语气平静道:“将才拔树时摔下山崖,摔晕了。”
蓦地,他的腕子被她左手钳紧,力道大得使他眼睫一颤,惊骇看她。
崔康芙喉头哽了几哽,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微微颤抖:“警告你,别给老子耍花样!”
冯时安一默,甩开她的手,起身去拿药草,幽幽一叹:“崔康芙,你无药可救!”
拣了两块石头,他将药草捣成泥,又拖来杜仲树,徒手或用牙剥着树皮……他也想用崔康芙的匕首,她却碰也不让他碰一下。
崔康芙从怀里掏出那尾鱼,面无表情地剖鱼去鳞去鳃,处理好后,随手挂到身边的树枝上。
冯时安将捣好的药泥连石块一起端来,抬起她的腿敷,将药泥于伤处,又撕下一片自己的下袍,将药泥裹好。
崔康芙命令:“我饿了。你捡柴火去。随便折根藤条回来,先前那根被你挣断了。”
他放下她的腿,一撑膝头起身,居高临下看她:“自欺欺人,你绑不了我,绑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安心’。”
崔康芙勃然大怒,抓起身边一块石子砸于他脚边,嘶吼:“折藤条回来!”
冯时安面无表情转身……
待出了这座太乙山,帮这个蛇蝎女人找到接手的人,他定头也不回。
冯时安想起了一张脸,一个名字,濡湿了眼眶,哑声低喃:“丹阳,表哥好没用,连个女人都不敢杀,还说什么报仇?”
十日之后,去往邠州的渭潭官驿,来了两个叫花子般的人。男花子背着一个女花子,任驿卒喝阻不停,径直闯入驿站。
女花子脸上脏污,难辩五官,却分外跋扈,指着拥上来赶撵的驿卒叫骂。
“老子是三州节度使崔同全之女崔康芙,辖三州兵将,敢动我试试?去把你们驿使叫来。”
众驿卒大惊……
邠、陇、宁三州境内,三州节度使之女崔康芙的名头,谁人不知?
近一月来,三州境内大小驿站接到消息,说是崔头领走失,若发现踪迹,速向邠州军营禀报。
驿使闻讯赶来,核对过崔康芙腰牌后,态度恭敬归还,命人为二人安排食宿,稍后提供车马,送崔康芙返回邠州军营。
冯时安将她放到驿站大厅里的坐椅上,疲惫转身:“送佛送到西,我走了!”
崔康芙看着他潦倒的背影,红了眼噙了泪,缓缓高昂了头,冲驿卒们一挥手:“只怕你这辈子都走不了,将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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