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语闲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全本书屋qbshuwu.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姬令云到如今,已经不太记得初见裴燕度时他的样子。
只记得那一日也是下着雨,她隔着帘幕让群青拿回了他和程家那个少爷的奴籍,当着他们的面烧毁了。
程家那个小子比他要大,只在花月园住了几天就被她送去读书了。
至于裴燕度,她当时问他,要不要随他的小少爷一块去读书,他却说,自己已非程家仆从,愿留下来侍奉郡主姐姐。
姬令云听他如此口甜,又注意洗尽了污浊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男孩,竟生得如此漂亮,几乎没有喉结,声音也像极了女孩,仰望着她的杏眼里带着让人动容的纯澈。
让人心生怜悯。
尤其是在她知晓那位程家小少爷这几日私下常对裴燕度肆意发脾气时,裴燕度从不还手、任打任骂的模样,更是让她不忍将他送回去当受气包。
于是,她就将裴燕度留了下来。
其实她的家里几乎没有男子做事,体力活农活照料花草厨房等等,哪个是女子做不了的?
她的家中连护院也是女子,因为姬照月很早就送女孩子去军营训练,挑选出来给她和小公主做护卫。
胭红是将门家将之后,从小就是这些女孩子的头儿。
胭红比裴燕度大三岁,两人当时一比试,胭红居然打不过看似纤弱的男孩。
后来胭红私下告诉她,别看小裴瘦,小小年纪身体却经过捶打,身形灵巧又能扛,内功底子也很好,这样的人流落到程家,也太过暴遣天物。
当时她们未曾深想,为何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能这般武艺藏身。
多年后,姬令云终于知晓,有这样惨淡的童年,男孩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那时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太乖,又实在太会伪装,让姬令云摈弃男女之防,将他留在身边两年,毕竟那会儿她只当个孩子。
直到上个月,她入银雀台时,还把他当成孩子。
可未曾想到这人的真面目露出来时,竟然如此有趣。
所以她又重新将他当个男子来认识了解。
裴燕度放在人堆里也是与众不同的,少年即使穿着绯衣也是阴郁冷峻的模样,似乎不用再遮掩真性情。
少年偶尔会偏执发疯,私下又会装乖巧讨她欢心。
善变,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但姬令云从来就不是一个被困难吓倒之人,何况区区一个男子,一个她的裙下之臣,她只要有心,就能一点点将他的心思摸透。
于是,她终于得到少年敞开心扉之夜。
裴燕度要带她去见他的亲生母亲。
为何没有父亲?
姬令云做了几个设想,但在裴燕度带她去到那个地方时,她终于懂得,为何没有父亲。
因为很简单,裴燕度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去的地方在皇宫,在禁中内教坊。
内教坊掌前朝宫廷舞乐,现在楼阁已经空置,迁往了神都,改为云韶府。
阁中剩下一些未曾带走的破旧乐器,旧鼓琵琶,琴弦落叶,竹笛蚁噬,铃铛于风中空响。
此地只有看守的老宦官,上了年纪的乐歌伎要么去了神都,要么出宫谋生嫁人去了,萧索而冷寂,若是风大些,只怕那穿过窗棱屋隙的风声才能掀起喧嚣响声。
“其实我能记得阿娘,是因为在被当杀手训练的那几年里,脑子里拼命回想着此地的乐声,借着乐声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她是个琵琶乐手,我只记得她拨弄弦瑟时的手指,不记得样子了。”
“她边弹着还会哼唱几句,我后来在宴席上才听到全曲。”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注)
姬令云轻声和道:“《狡童》,忧思之曲。”
地面有尘,以及不知何时落下的枯叶,在月色里,此地仿佛与夏日隔绝,落得个清冷灰淡。
“她不知与何人私通生下了我,我三岁之前都生活在此处,但常常是躲在房中,还记得她被管事的太监打过一顿,但她和她的同伴苦苦哀求,大约还贿赂了,我们没有被赶走。我想她留在此处,应该是在等我的亲爹吧?”
“后来有一日,她忽然抱着我大哭,大意应该是说我爹死了,死在了很远的西边战场,连招魂也招不回,尸首也找不到……她大哭完半夜趁我睡着上吊而死。”
姬令云摸到他的手冰凉,但比起说到被当杀手豢养时的神情,已是趋于平淡。
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反反复复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回想着这些片段,但想多了,总觉得那应该是别人的故事,不是都说小孩记不得三岁之前的事吗?”
姬令云沉吟,“能跟禁中教坊乐伎私通的,想来身份也不会太……”
“姐姐无需费心想那个男人,我若想知道早就去查了。”裴燕度食指摁住了她的唇,“我还是更喜欢当裴燕度。”
姬令云点头,了然道:“生而未养,实在无需你白费心思。”
“那个女人死后,我就成了孤儿,差点被送去当舞伎。”裴燕度嘴角微弯,露出异样笑容,“姐姐一定很疑惑,为何我一个男孩被送去当舞伎。”
“还不是因为你生得太好看了。”姬令云不假思索道。
裴燕度眉眼柔和起来,“看来姐姐还是没有多想,当然是因为我自幼就被当女孩打扮,不然早就被管事太监捉去阉了。”
姬令云忍不住笑,“虽然如此可怜,但你阿娘还真的很聪明……不过你若是当了小太监,说不定就能早点遇上我了。”
“虽然这样也能陪伴姐姐,但是我还是想作为一个真正的男子,给姐姐乐趣。”裴燕度声音暧昧而低哑,脸上带着无辜的纯情,耳廓虽然还是红的,但脸皮已经越来越厚了,“如果姐姐有需要的话。”
姬令云自然懂他在说什么,狠狠拧了他的手臂一下,“我本对你已心生怜悯,你倒是会不让人可怜你。后来呢,你好好地在宫里做着女孩子,又怎么落入杀手组织手中的?”
“自然是换衣裳被老色太监偷看了。”裴燕度神情又淡了下来,大约是说起不好的回忆,情绪转变极快,“他知道我是男孩后,想把我去阉了,当时我没有武艺,平时又吃不饱,根本无力反抗,甚至不知太监与普通男子的区别。”
“可后来那太监不知为何,把我套入了麻袋中打晕,待我醒来,已经在那黑暗山庄了。”
姬令云立刻想到,“卖孩子有钱拿啊。可是这小孩都买到宫中太监手上来了,我还以为你只是被被拐了,看来那杀手组织所需孩童甚多,毕竟照你所说,这可是如同养蛊虫般撕咬养出来的。”
“还记得洛雨堂时,你不怕蛊毒,你的血也能解毒,这件事跟杀手组织有关么?你还打算瞒着我?”
姬令云打算今天就弄个明白,免得这小子又隐忍不发。
“是的,当时跟我一起接受训练的小孩有数百人,大家开始每天都喝药酒,吃带毒的食物,虽然是一点点,但每天积累,逐日增多,就这样过了半年,数百人去了一半。”
裴燕度双眸含水,带着委屈求她,“姐姐,再问下去,我可要难过了。”
又在演戏。
不过姬令云确实觉得这训练残忍,听多了心里堵得慌。
真是狡猾的美貌少年,就算这样训练,顶多是耐毒耐药,也不会把血都变成解蛊毒的特效解药吧?看来还是有所隐瞒。
姬令云转移话题:“所以就你的这番记忆而言,你绝非那位画卷中的夫人所生。可为何裴良知道你的胎记?有多少人知晓你这胎记?”
“义兄之中,只有老八和老十替我疗伤时看过,但他们不会宣扬。”
“再有就是死去的父亲母亲和那个生下我的女人。”
“当然那个杀手组织,他们把我们关进黑暗室内时,会将每个孩子原本的衣裳都剥去,将我们每人身上的标记会记录下来,每年会复查一次,严格记录身体变化。”
裴燕度面露厌恶,“真的很讨厌被人当物品悉心检查的时刻,不过那时也是每一年我能见到阳光的日子。”
姬令云想想那种生活呼吸都不畅快了,“你居然能在那里度过四年,真是了不起。”
裴燕度:“裴良此人出身名门,要么就是他丢失的侄儿,真的有跟我一样的胎记……”
“要么就是他跟杀手组织有关联。”
姬令云接了他的下一句话,接着道:“但巧合不该出现此时此刻。我想你那个组织也不会想到,你居然能记得住三岁之前的事,不会被一个河东裴氏的认亲,冲昏了头脑。”
裴燕度无声笑了笑。
姬令云又道:“若是你当真了,认了这门亲呢?”
“这门亲,看似是我有福了,乍然从长安贫贱之民成为河东裴氏子弟,如此一来,在朝中升迁就更快了,也更能配得上郡主姐姐。”
裴燕度缓缓道来,“可惜,我的父亲就成了裴易——昔日怂恿二皇子逼宫陛下,被我义父以谋逆罪名置于死地的前朝宰相。”
“你若贪图裴家的名望加身,必须要做出忠孝之姿,那么你会与解逢臣反目,还会惹恼陛下,那我们这桩婚事八成会作罢。”
姬令云自以为替他设想了认亲后最差的结果。
可裴燕度继续道:“待我失去郡主姐姐,失去义父和银雀台,那裴良说不定会找出别的证据,指认我并非真正的裴氏子弟,之前一切只是巧合。”
“最后我被扫地出门,落得里外不是人,什么都不剩了,比最开始遇到姐姐时还要微贱凄惨。”
注:《郑风·狡童》狡童:美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