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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时,姬令云睡醒了一觉,披着风袍在亭台外走廊漫步。
晚荷承着水露,在月色下发亮。
大明宫静寂幽冷,因成了离宫后,宫人侍卫也不多,这片湖面的荷花疯长无人管理,不似紫微宫中那般生得如入画中,浅浓适宜。
夜半无眠,是因为不习惯换地方休息,而且裴燕度居然还没回来。
她把玩着在宝库里寻出来的骨笛,擦拭干净后,试着吹出声,几声喑哑后,又是一道突兀的响,气息没把握好的笛声,如妖怪叫声般吓坏了她自己。
烛台之蜡堆得层层叠叠,烛光随风飘晃着,恍惚间,帘后有一道玄影无声走出,提着像是在坊市里买的酒菜的裴燕度,神奇般出现了。
“一点酒还有烤制的兔肉,想着此处御厨不如神都,就买来给姐姐了。”
裴燕度口吻虽是轻松,但姬令云见他额头冒着薄汗,衣袍边角有裂痕,看着像是打斗过。
她问道:“今晚逮到人了?”
“确实埋伏在家中,不过我想留活口,探寻他们的老巢,所以只重伤没杀死故意放他们逃走了。”
裴燕度给她斟酒,她打开油纸包,嗅到炙烤的肉香,开怀不已,“你为何不去追?还有空给我买烤兔肉。”
“追了一会,那几人就被另一人给杀了,然后尸体拖进了曲江池喂鱼去了。”裴燕度不再买关子,接着道,“然后我路过一家小酒肆里买了刚刚烤好的兔肉,酒虽然不是名酒,却是店家自酿的,清冽润口。”
姬令云道:“我还以为是平康坊的呢。”
“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平康坊这种地方我不去。”
“你不去?那我想去呢,你陪我?”
裴燕度不接她的话,留她慢慢吃,寻到自己的行李,就着她之前用过的洗浴水,擦拭身体与剑。
“我用过你还用?外面有干净的水。”
隔着屏风,姬令云撇见了少年的身躯,虽然朦胧,但仍可见褪下外裳后他那常年练武的紧实肌肉,真是怪哉,明明穿上衣裳时看着他很瘦,瘦到她都觉得解逢臣在虐待人。
“无妨,干净得很。很香,可以祛除血腥气。”
裴燕度手指划过水面的花瓣,不仅有花香亦有香料粉末的气味,通常是姬令云用来冲洗头发的最后一桶水。
水声时断时续响起。
姬令云时而偷看,时而饮酒吃肉,双重罪恶感叠加,但也滋长了无端的乐趣。
“姐姐方才是在偷看我吗?”
裴燕度连头发也洗了,这是姬令云第一次见他散着发,显得脸更小了,生嫩嫩浸润过水的脸,白得吹弹可破,褪去冷峻面具,因为赶了一夜的路,略带温顺的倦意,像是养在深宫的颓懒美人。
此事只有望着他的鼻峰,才能分辨出他是个男子,
英挺的鼻梁,还挂着水滴。
姬令云递上自己的巾帕,因酒后脸微红,反而掩饰了被人抓包的羞赫,“我若想看,就会大大方方看。”
裴燕度笑道:“好,等着姐姐想看。”
两人略略聊天,她因酒醉困意袭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一夜无事,但醒来时,裴燕度已出了宫,留下口信给她,说是要回平康坊,做戏做全套,免得那些官员醒来发现他开溜了,大家尴尬。
用过早膳后,她带着群青和竹月在宝库待了一上午,挑选着礼物,一面让宫人记录收拾入箱,一面边做整理,终于给她寻到一把西域打造的匕首,缀着沉暗蓝色的宝石,并不张扬,适合送给裴燕度。
身为她的郡马,身边没几样值钱的东西,说出去都丢她的人。
解逢臣这个抠门的,都不多给他义子好东西。不过她转念一想,解逢臣好色,妾室一堆,除非把女人送义子……真是的,居然还给她摊上这门亲戚了。
好在他们各论各的,解逢臣可没脸让她也叫义父,否则姑姑是第一个要动怒。
“这选了五六样,应该够了,不够让姑姑派人自己来拿。”
姬令云挑得腰疼眼花,这可比在田间种花要累,而且大明宫所剩宝物也不太多了,杂物倒是一堆,放在宫中不值钱,若是流落到民间随便一个物件就能管贫民家庭几年温饱。
可这点想法如泡沫般散去,慷慨给予的作法是愚蠢的,姑姑交给她为人之道,懂怜悯但止泛滥。
午后,裴燕度归来,要带她去青龙坊。
久未逛长安,还是那般人多,长安不再是帝京后,房价这几年虽持续下跌,但若想要在长安有安生之所还是需要一大笔钱。
即使是偏僻的青龙坊,购房价格也不便宜。
下了马车,姬令云在黄土道前看到了那间栽着柿子树的小院。
墙根不高,在外面就能看清整个院落,还不如旁边那户人家的三分之一大,所以价格便宜。
但住下一家三口足矣。
姬令云未曾住过这么小的地方,屋子是被焚烧过的,后来裴燕度只草草修缮外面,里面并未添置家具,加上昨夜打斗过,更破旧了。
柿子树生得极好,不过一想到树下是他父母的骸骨,她默然凝视,只觉得死后与天地草木融为一体,并不比埋在皇陵里的皇帝们差。
她在树下把匕首赠给了裴燕度。
“你的喜好,我真的看不出来,就只能送你这个了。”
“我的喜好,很简单。”裴燕度双手接过匕首看着她,直勾勾地将她从头看到脚。
若是换成别的男子,这眼神就显得猥琐,但裴燕度少年杏眼清澈却亦炽热,让人无法不心旌荡漾。
裴燕度盯着她微晃的裙角,那一片柿橙之色。
“以后两位的儿子就交给我照顾了。”
姬令云在树下双手合十,将在神都时抄好的经文烧在树下,灰烬与泥土混杂一体。
小院没几步就逛完了,裴燕度要带着她去别的地方去看看,她沉吟片刻,“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去平康坊?不然黑夜都能出入自如,看来颇为熟门熟路的。”
裴燕度难得叹气,“我的郡主殿下,您是不是不打算放过平康坊了?”
“那我真的没去过嘛。”姬令云跃跃欲试之心燃起,“洛雨堂那次还是我第一次乔装打扮,嗯,看来这次去平康坊也要打扮打扮。”
“平康坊青楼女子有自愿有迫不得己,姐姐心善,去了之后见到那些可怜可悲之人,心中会难受,可又无法救她们,不如不看。”裴燕度太过了解她的心,顿了顿,见她不语,又补了一句,“除非姐姐是想去看那里的少年。”
“那不需要了,我看你就行了,你多笑笑。”
裴燕度从善如流,笑得乖巧伶俐。
“骗人之笑。”姬令云可算摸清了他,本就是阴郁的小孩,到了她府上知道自己好看就在她面前笑得乖巧,等离开她又不再掩饰,如今性情已定,什么明朗乖巧明媚都假的。
裴燕度的性情阴郁且病态,此事她近来感受最清楚不过。
若是一个人童年不幸,那么这一生再也无法摆脱。
姬令云的童年是活在大明宫,活在宠爱,众星捧月之中,活在一个女人渐渐站在权力巅峰的影子里,她所接触到是雄心,是野心,是不同于平凡女子的人生。
而裴燕度呢,也是不平凡的,生在黑暗,浸淫杀戮。
是她无法想象的生活。
两人离开小院没多久,刚出了青龙坊,就被人拦住了。
挡住的是裴燕度的马。
不过来人穿着官服,看来是长安的官员。
姬令云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那人,并不认得。
裴燕度亦是一脸诧异,因为他刚刚下马,就被那人扑过来,抓住了肩膀。
若不是看这人穿着官服,他早就躲开了。
这中年官员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一阵,对身后的老仆着:“老黄,真的很像。小渊,是你,你长得不像阿兄,像你的母亲!”
“认亲的?”群青早探过头来看热闹。
裴燕度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他缓缓将这人的手掰开,问道:“阁下是何人?”
“本官长安掾裴良,裴燕度,你是我的侄儿。我早闻你的大名,可惜往日你出入银雀台,我们并无机会见面,若是早些见到定能早与你相认!”
这叫裴良的人说得斩钉截铁。
“你说我是你的侄儿?”裴燕度面无表情问道。
裴良道:“我阿兄前朝宰相裴易,你可听说了?”
裴燕度不为所动,不摇头也不点头。
姬令云却是知晓裴易,此人是在苏书冉宰相父亲之后继任,出身河东裴氏,被封宰相后辅助永弘先太子,但因先太子殇逝,裴易又鼓动群臣拥立二皇子永宁为太子。
裴易操之过急,在永宁当太子第二年就想着让他登基,逼宫姬照月,结果自然是二皇子被废,裴易入狱被解逢臣定了谋反之罪,后被斩抄家,因抄家没抄出多少钱财,说明裴易清廉无私,只是单纯反对姬照月独揽大权。
所以倒也没连累其他亲人。
如今多年过去后,这裴易的弟弟竟然跑出来说,裴燕度是裴易的儿子。
裴燕度面对情绪激荡的老人,他神色自若道:“你认错人了,我的亲生父亲绝不可能是姓裴的。”
“因为这个姓是他揪了几十个纸团,写了很多个姓氏,让我抓阄抓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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