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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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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六礼,曰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

魏家远在京城,便托了清河最有名的张媒人来说媒。至于纳彩,沈宜之本打好了腹稿要推拒这桩婚事,谁曾想魏弈宸在媒人之前上了门,二人在书房从斜日偏明聊至宵禁时分,从浅斟漫饮至谈性渐浓,不觉间还饮了数瓮女儿红,次日张媒人上门纳彩时,沈大人早将腹稿抛了个一干二净,于是乎,阿乔小姑娘就这么被沈老爹给卖了。

纳吉是合男女八字,归卜于宗庙,沈清姿的庚帖被一路快马送至京中,来回少说也要一月余,若得吉卦,还要从京中送聘礼来,货物笨重不如轻骑走的快,如此又要一月,满打满算婚事也在年后,让孟氏生出了继续拾掇拾掇养女的心思......

身为行动派,她当日就从成摞的请帖中挑挑拣拣,开始热情且不知疲倦的辗转于清河各家宴会之间,又于深夜书信多年不曾见面的姐妹妯娌们,多方打听京中世家娶妻的要求,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连日来的努力下,她终于探听到王夫人早年与魏夫人交好,未出阁时琴艺就已闻名京城,遂决定送阿乔去学琴!

诚然,没人指望她弹出什么名堂来,名义学琴,实则与王夫人多亲近亲近,顺带了解下未来婆母的喜好。

阿乔的日常生活就从发呆溜达看话本学管家,变成了学琴学琴学琴....

学琴也是先易后难,每日练完指法练曲子,最后再由王夫人点拨一二,日落前由南宫傲领回家。

三日后,沈清云就跟中了邪似的,突然对这等苦差事莫名热衷,上赶着把南宫傲换下,每日掐时掐点的去王宅提溜自家幼妹,风雨无阻。

王宅内,也不甚安宁,魏某人是何许人也,堪比那盯着啥啥猎物的野猫,在阿乔练琴的院子外来回转悠。虽二人正在议亲,但规矩不可破,为了防止沈家姑娘在王宅有何闪失,王夫人特意遣了身边的嬷嬷前去看顾,可王夫人千防万防,殊不知家贼难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王夫人临时被次子王祯喊走,练了几首曲子后,沈清云破天荒的提早到了王宅,于是,阿乔就被自家兄长提溜了走,车行至一窄巷前,竟与姓魏的不期而遇。

魏弈宸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双脚借力车辕,俯身掀帘探了半个身子进去,他今日一身黛紫色瑞草云鹤窄袖月华锦袍,云鹤以金线绣成,羽翅翩飞处底色由黛紫渐至鹅黄,针法技艺巧夺天工,仙鹤仿佛欲飞回天宫般,袖口处镶了一圈纯浅褐狐狸毛,配上他桀骜的神情,整个人显得愈发轩朗华贵,高不可攀。

他一见阿乔就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孤傲被滟滟秋色覆去,如被风吹皱的一池秋水,情思从眼角荡漾开来。

“阿乔,你整日在家拘着,今日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就一个时辰,晚膳前就送你回去!”

“好......”这个提议实在诱人,除了人和出现的时机有些奇怪外,别无其他。

得了她的首肯,魏弈宸这才钻进车里,碧珠连忙起身让座,下车后才看见沈清云正默默带着护卫们后退,却不走远,始终与马车保持一定距离。

沈清姿正襟危坐,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位未来的夫君,抛却家族利益来看,她嫁的不亏,他生的俊美,还深谙自己的性情,不会逼着她去装什么贤良淑德;况且与一般世家公子相比,他已有掌家之势,就算魏府是个虎狼窝,众人也要看在他的面子上礼让她三分。

察觉到她的目光,魏弈宸乐呵呵的转头看着她,道:“阿乔,我本以为你会把我踹下去,没成想让我进来了。”

“总不能让你在外面招摇罢?.....马车上有沈氏家族的徽记。”沈清姿答的义正言辞,可正如其他议亲中的小女娘般,总会不自觉的在未来夫君身上用些心思,甚至催生出说道不明的情愫来,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关心,浅情淡意里溜出几丝缠绵。

半路走来,什么都好,道路平坦气氛和谐,甚至隐隐间有些暧昧,除了那时不时驱马上前撩窗帘的沈清云,还伴着虚假至极的问候,诸如“阿乔,冷不冷?”、“阿乔,头晕不晕?”、“阿乔.....”

对上未来的小舅子,就连黑心肝的魏某人也不好发作,可转念间却高看了沈清云几分,虽为庶子,竟能不畏权势护着妹妹,倒是个可用之人。

过市门处,人声渐沸,六七个总角小儿在街边唱着歌谣: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1】

沈清姿掀开窗帘,只见这几个孩子分成了两队,手持细小树枝,左边一队手腕上绑着红色布条,右边一队是蓝色布条,红色布条的孩子们念完歌谣,喊道:“今日我威武将军就要杀了你们这帮蛀虫,为国除害!小的们,随我冲呀!”

两帮孩子乌泱泱混作一团,挥舞着手中的小树杈,被“敌方”树杈戳中胸口的孩子会应声倒下。

沈清姿奇道:“徐先生曾讲过,螽斯本是祝愿子息繁盛的民歌,怎被这帮孩子当成“战前宣言”了?”

魏弈宸眼神微闪,起身将帘子放下,道:“螽斯又名蝈蝈,也有大儒将其释义为蝗虫。清河最近来了两位四处周游,专为布衣子弟讲经授课的儒生,每日在东二市席地授课,教些简单的诗词歌谣,讲授螽斯时,二人取的是前朝张孝仪的注解,螽斯为害虫,樛木为曲木,实含讽刺。”

“哦.....”她对那些成天咬文嚼字、过分字斟句酌甚至断章取义的人甚无好感,解了疑惑就立马抛之脑后,不再去想。

“阿乔,近日除了去王家学琴,就不要出门了。王宅到沈府路程不短,我会从亲卫队中拨出一些人暗中护你,今日我也早些送你回去。”

“.......好,父亲这次.....得罪了很多人吗?”

“沈大人很谨慎,还未出手,他在等一个可以斩草除根的时机。放心,没事的。”

沈清姿朱唇轻抿,按压下了询问的话头,她不知道哪些是该她知道的、又以什么身份去问,她现在是待字闺中正在议亲的女娘,不再是山上那个需要拿刀搏命、四处寻求合作的阿乔了。

即便问了又能如何?或三言两语被打发回来,或听完发现与己无关,每日依然是管家学琴发呆?平添烦恼罢了....

“我想下去走走。”沈清姿说罢就要掀帘下车,却被魏弈宸一把捉了回去,道:“外边冷,你今日没带披风手炉,风一吹容易受凉”,边说边将手腕处的狐狸毛取下来戴她手上,再将脖子上的取下给她,绕的严严实实才放下车去。

清河东西各设三市,分别以东一东二东三、西一西二西三命名,凡六里一市,市里相隔。东二市最大,长宽各四百步,市内呈井字形布局,沿街列肆栉比,前铺后院,也有若干里巷小道交错其间。街道宽阔,两辆马车并行也不拥挤。

六市沈清云不知逛了多少遍,实在有些意兴阑珊,便在市门口择了个茶棚带着碧珠等候起来。

各种生意的铺子间隔开设,羊肉铺旁不会再有一家卖羊肉的,而是卖鱼虾或米面,香药果子旁是枣糕蒸饼,头面衣着旁是冠梳领抹、胭脂水粉,还有邸店货栈、铜器铁器瓷器、古玩书画等,一条街内竟然将各色物品囊括了齐全,也有货郎背着竹篓行走叫卖,或是支个摊子大声吆喝,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不得不说,女儿家就算不买东西,出门逛逛也是开心的。

二人并肩而行,从一条街窜到另一条街,一个首饰摊位吸引了沈清姿的注意——

一个双轮小车做了简单改造,车板处镶嵌了一个柜子,通体刷上红漆,柜子内右侧设多个小格,放银镯、梳篦、钗环、胭脂等物,另一侧的柜板处打了若干钉子,挂上耳铛项圈。不比铺子里的精美,可胜在样式奇巧,颜色跳跃,明黄配深蓝、松绿配靛青,藏青配黛色,或将几对深浅不一的红耳铛摆放一排,着实吸睛。

看着看着,沈清姿就发现了一个熟人——

她喊道:“恕己!”

少年被惊了一跳,出了吟水村,他认识的、认识他的人都屈指可数,更何况这明显是女子的声音。他侧过来,一看是沈清姿,立马正身拱手道:“见过沈姑娘。”

沈清姿走上前去,以她的身高很自然的看见了恕己手中的两支簪子,显然正在纠结,一支蝴蝶流苏簪颜色艳丽、一支芙蓉出水簪清雅素净,想到杨府宴后的“少女寻帕记”,她有了些猜测,可她隐约记得那日是“落花有意水空流”,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而她那本来已经封存起来的心绪,因见到故人又溜了出来,忍不住道:“先生....不,江....笙近日可好?”

沈清姿身后立着那么大一人恕己自是看的见,二人议亲的事他也有所耳闻,遂道:“公子和笙姑娘都很好,公子伤已痊愈,笙姑娘也时常念起你,回去后每日都要练习一遍拳法。”

“如此甚好,请帮我转告阿笙,让她勿念。我已托兄长帮忙去铁匠铺打造匕首,过段时间就遣人给她送去!”听到二人的消息,她很是欢喜,声音都清悦不少。

“我定原话转给笙姑娘......沈姑娘,近日外面不太平,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公子吩咐的差事还没办完,先行告辞!”说罢,他转身把两支簪子都买了回去,弄的沈清姿愈发好奇了.....难不成有俩姑娘?喜好差异还这么大??!

“你很关心那个叫江笙的女子么?”一个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萦绕在了耳畔。

她那许久未曾动过的野兽直觉告诉她,姓魏的生气了........

她微微侧头抬眸,语气略带讨好:“我不喜欢和世家姑娘一起玩耍,阿笙是我唯一聊得来的朋友,自然关心.....对了,集市里说不定有卖绞糖丝的,我请你吃,好不好?”

阿乔稍稍一哄,姓魏的亦觉得和不相干的女子计较有失风度,战术性的咳了一声,喉间才轻逸出一个“嗯”字。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条街,人越来越多,若不小心转身就会和人撞个满怀。这条街多是熟食,米面糕点粥饭蒸糕卤肘子等等,还有酒楼茶肆。几个百姓装扮的人不动声色的帮二人开路,魏弈宸亦伸手悄悄将她护住。他以往总是坐在高处俯瞰灯火中的一家家、一对对、一群群,如今置身于热闹之中,方知温暖的滋味。

人群渐渐朝着迎风楼侧面的小道上挤去,沈清姿有些好奇,扯了扯魏弈宸的衣角,拉着他一同往走,又在人群外围停住了脚步。

人群中央,站着一个身着巫师服装的耄耋老者,伛偻着腰背,松弛皱起的皮肤上用碳勾勒出奇怪的条纹,在黑蓝天幕下让人深感不详。

他那陈旧的衣袍和法器,如同他一般都上了年纪,衣袍暗红如血,法器墨黑,如深渊的眼,总是带着些许神秘色彩。

突然间前后左右的铺子一齐亮了灯笼,火苗窜起的瞬间老者用力挺直腰背,举着手中早已干枯的蝗虫尸体,大喊道:“螽斯羽!漫天的蝗虫明年要来啦!铺天盖地,我看见啦!黑压压的一片,是昭帝的暴政!蝗虫要惩罚这个国家!”

他身体突然以一个极其怪异的角度后弯,又猛地前倾吐出一口鲜血,喷了前方的人一身血,倒地不起,人群唰的一下四散退去,胆子小的早跑出了人群,一个胆子大的人伸手去探他鼻息,喊道:“哎呦呦,这是泄露了天机,被老天爷收走啦!”

未走的人议论纷纷,一人说道:“前两天东三市死了一个道士,五天前西二市死了一个和尚。”

另一人说道:“这事我知道!和他一样,道士说触怒了上天有兵祸,这两人都是说完谶言就暴毙,泄露了天机,哎....”

又有一个大娘插进来道:“那和尚我认识!法号三戒,我去普渡寺上香还见过他呢!听说是当场圆寂哩!”

总算有个头脑清醒的人道:“这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啦?他说明天要下雨,你们是不是就不晒被子了?愚哉!”

“呵,你一看就是个五谷不分的。蝗虫来,就跟从天而降黑铺盖似的,从来没见过一只一只的蝗虫,这老巫手里能有蝗虫尸体,说明这是上天给咱们清河的警示!”

“明年要是真有蝗灾,庄稼都不消播种了!趁早带着家小逃跑罢!”

议论声刚起,迎风楼的老板就带了一堆人将此地围住,开始驱散看热闹的人,平白无故倒了血霉,这位酒楼老板才是最想去上香拜拜的那人。

沈清姿站的远,人群朝外涌动时并未殃及她,在人影晃动间,她隐约看见了妘氏的马车,想来也是看热闹的罢,只是这热闹并不有趣,反而让人心有戚戚。

迎风楼对面是一座赌坊,一辆马车从赌坊侧旁的小道驾出,马车后跟着一队护卫,四个婢女,沈清姿无意扫了一眼,发现有个姑娘她十分眼熟,定睛看去,正是四方村的那个佃户之女!各世家婢女服侍有所区别,她去葛宅赴过宴会,自然认出这是葛家的人。

她记得那葛家嫡子不是要了她做妾么?怎么现在穿着婢女的衣服.....

那姑娘感觉有人看她,也转过头来,与她目光相接,从神情来看,显然也认出了她,瞧着沈清姿今日的装扮和身后的男子,她眼神中有遗憾、也有羡慕,唯独没有不甘怨恨的神色。

沈清姿想起那日自己见死不救,这位姑娘却没有报复、拖她下水,隔着来往人群,她双手交叠举臂屈膝,郑重的朝她行了一礼。

那姑娘双唇微抿扯出一个笑意,眼神中却掩不住哀伤,也朝她浅浅的福了一礼。

接着,三个男子从赌坊走出,其中一人是葛萧风,另一人正是四方村的那位中年男子,还有一人,看衣着和二人的站位神态,应当是葛家家主了。

沈清姿连忙朝魏弈宸身后躲去,道:“对面三人,有两人见过我,你帮我挡一下。”

之前赴宴,男宾女宾多是分开,所以她没碰上这个纨绔,眼下若被认出,虽能一口咬死长得相似,但那中年男人警惕多疑,本就怀疑她看到了练私兵,若因此坏了沈宜之的计划可就麻烦了,还是避开的好。

魏弈宸转过身,将她与身后的人群隔绝,挡的十分严实,“我面对着他们反而容易惹人怀疑。”

沈清姿抬头望向她,没有丝毫犹豫的请求:“可以帮我打听下那个刚才那个婢女叫什么吗?”

“好。”

“你不问为什么吗?”

“阿乔自有道理。”

沈清姿:.......

“走罢,我送你回家。”

“好!”

“你今日比平时回去的晚,我上门去同沈大人赔罪,说明缘由。”

“啊.......?”

“不然你们兄妹二人都会挨骂,是不?”

“有道理!敢作敢当,我敬你是条汉子!”

“.........这是哪里学来的词?”

“云哥哥才买的话本,叫《江湖侠录》,可好看了!”

“你的字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过,长兄和次兄刚及弱冠就得了字号。”

“父亲让我先磨炼心性不稳,过两年再给我取。”

“哦......”

华灯初上,灯火从北面的迎风楼一路延伸至南边的市门口,各家灯笼颜色款式俱不相同,有“粥”字样的,橙色金鱼样式的,也有不少就是浆纸糊的竹编白灯笼,走着走着,阿乔的小手就被笼在了大手里,掌心宽大,指节修长,虎口处有一个薄薄的茧子,蹭的她有些微痒。

作者有话要说:

【1】:《诗经·国风·周南》螽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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