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人还未至门口,一声“南宫大哥”已喊了出来,被喊之人大步绕过影壁向二门走去,伴着几声爽朗的笑声,拱手行礼。
她努力扬起小脑袋,甜甜的笑道:“两个月不见,南宫大哥愈发威武了!”
她站的挺直也只到南宫傲的胸膛,是以,每次看他都要把头仰的老高,发髻都快贴到后背了。
南宫傲高额阔面,剑眉入鬓,眉骨挺拔,眼窝深邃,麦茬般硬的胡须明显才被精心修过,蓬草般的头发因骑马赶路略微有些凌乱。藏青色短打服装,手持一把玄铁宽刀,牛皮制成的刀鞘已有不少磨痕。不过三十上下,正如老父般慈爱的看着眼前的姑娘。
“哈哈哈哈,阿乔莫哄老夫啦!阿乔也......阿乔你....你怎么黑了不少?”南宫傲本想互吹一顿,可当他后退一步端量起这两月未见的小徒弟时,腹内仅有的几个词让他觉得有些违心。
沈清姿呵呵尬笑,三伏天又是给田间的薛望送饭,又是在太阳地里扫院子摘果子编篓子捉虫子,能不黑么?!
“可看起来更加精神了!“南宫傲往前走了一小步至她身后,继续道“是要多出去走走,我就从不拦着音儿在外头玩耍,天天束在屋子里,来回不过十步路,待久了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好好的女娘给弄的身娇体弱,有甚好夸赞的?还是壮实好!”
音儿是南宫傲同沈念的独女,家中排行第三,还是在泥里打滚河里捉虾的年纪,在大她两岁的孩子中已无敌手。沈念来自沈氏旁支,为笼络门客互通姻亲是常有的事,就连主家身边的得力小厮、管家娶的也都是族中女子。
家族,就是在亲缘纽带中不断发展壮大,因着这层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同族之人才得以同气连枝、互相扶持。
沈清姿走在前,南宫傲跟随在后,一出宅门两排身着白色短打服的护卫立马低头行礼,齐声喊道:“见过小姐。”
沈清姿微微点头示意,道了声“有劳诸位了”,又同前来送行的张管家简单寒暄,护卫中的一人早已拿出脚凳引她上了其中一辆马车。马车比平常出行的要宽大不少,外围甚是简约,除了家族徽记无甚显眼之处,内里才体现出世家豪族的财力风度来——
微掀门帘,一缕幽香趁机摇曳飘出,清新淡雅,又给人高阔旷远之感,阖目缓神时仿佛置身海天云气之中,看来心字香烘的有一阵了。
正中的座位上铺着一层羔羊皮制成的软垫,雪白柔软,在挑剔的肌肤都不会说不好,“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一些豪族尚只用得起羔羊皮裘,沈家却当马车上的垫子用。
座位右侧置一红木莲花纹镂刻案几,上置一天青色陶瓷茶壶、一金银丝结条茶炉,配的是上好的银丝炭,无烟无味;三足架银盐台、璃龙银盒、银火箸,茶碾茶筛都收纳在了木漆盘中。鎏金双鹤祥云纹样的双层食盒里装着花生酥、千层糕。座位左侧放了两个用卯榫固定在车板上的小箱子,装着笔墨纸砚和她爱看的话本。
后头还跟着一辆车,坐了个她不认识的婢女,车里头放的是她的衣物首饰,以及.....汤药。
沈宜之对孟氏乃至全家的说辞是:阿乔重病,禁不住路途奔波,夫人你带着家眷先行,待阿乔好转后我再派人护送她来。
所以她现在的设定是久病才愈就辛苦奔波的.....孱弱女娘.....
这可真是有些为难怎么看都是精神饱满、半分没瘦还黑了的阿乔姑娘了.....
马车行了十里路,沈清姿才想起来信的事,屁股一挪从车窗探出个脑袋来,南宫傲怕她吹风,一冷一热的容易受凉,赶忙策马从队尾奔来,至马车时猛勒缰绳,枣色红马前蹄扬起,带着南宫傲几乎与地面平行,不由得怀念起自己养大的越影来。
马儿前蹄刚落地,她就急着问道:“南宫大哥,父亲可收到了我前些日子寄出的信?”
“收到了,那商人实诚,玉佩也给你赎回来了。”
“那父亲可有说什么?”
南宫傲眼色一转,笑道:“朝堂政事,非老夫可以僭越的。阿乔若想知,回家后可去问徐藏锋。”
徐先生,单名一个稚字,字藏锋。
沈清姿一噎,徐先生除了课上偶尔提几句外,其他时候半个字都抠不出来,至于沈老爹....南宫大哥也知道她没胆量问。
她讪讪道:“南宫大哥,此次我历经险阻,九死一生,多亏江公子援手,我既跟着徐先生读书认字、知礼识义,于情于理,我都该问上一问;再者,此番我帮着父亲探得情报,中途遇上多方势力角逐,若非先前偶闻朝中政局,此次怕是要闯下祸事。我无意为难南宫大哥,只想知道....”
南宫傲在她开始恳求前连忙打断:“阿乔放心,江氏无虞,沈大人也有意与江公子一见。”
这世上不缺武功高强的游侠,可做到他这个程度的却不多,多数是娇妻美眷、金银财宝还没捂热就曝尸荒野的,或是得罪了主家穷困潦倒的。他为人豪迈、不拘小节,看似心粗实则细腻,深谙分寸二字。
“多谢南宫大哥!”听到这句话,她悬着的心可算落了地,窝回车里美美的打起盹来。
千里之外的沈府书房,刚练完字的沈宜之连忙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心下奇怪,又是哪位同僚在背后念叨他?!
“老爷,徐先生到了。”一小厮通报道。
“快请他进来。”
徐稚推门而入,刚要行礼就被沈宜之拦了下来,道:“藏锋和我无需这些俗礼。”
徐稚却坚持行完一礼,道:“礼不可因亲疏而废。”
沈宜之甚至满意,请他入座后道:“今日请藏锋前来,是为了商议这新政的,虽说太守任期五年,可这次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食君禄,分君忧,我已就任一月有余,眼下户调赋税皆离陛下亲定的标准还差了不少,任重而道远啊....”说罢长叹了口气。
赴任之前他就已做好打算,完成七八分即可。这清河郡作为试点,满朝文武都给盯的死死的,他既不能做的太满也不能做的太差,连给昭帝请罪的折子都打好了腹稿。
昭帝立功心切,现下只拿只富不贵、不握权柄的豪族开刀,可各世家也有隐忧,万一他们的皇帝陛下借此培养出了自己的势力,下一步岂非磨刀霍霍向世家?
自古以来,盛世也好乱世也罢,不同国家、阶层、家族、个人的斗争从未停歇。君权想要伸张,必得压制群臣,才可政由己出,世家亦不会平白把权柄财富拱手相让,就连骨肉相连的兄弟也有为财产多寡闹上衙门的。
徐稚垂眼放下手中茶盏,心知这是在等自己汇报进展呢!赴任前他们就商议过策略,一月以来也都按照计划在走,未曾出过纰漏,就连杨玥也不过局中之子。
他摆摆手,道:“谦和无须忧虑。按照之前设想的,咱们刚上任就重新丈量官田、核对田租,用减税吸纳流民前来安家,已是一成,还顺手收拾了群贪官污吏,以示正听;同时将军户侵占田地、隐报亡户的证据给了杨将军,用此事探出她的态度,借她之手又清整了一批人,多出来的田地已用低价折给了百姓,又是一成;而后大人又鼓励豪强释放奴婢,并许诺凡注册入籍者免三成赋税,不少豪族还是卖咱们面子的,新注册的户籍数我已同县丞核对过,再是一成。至于余下的七成,还需大人恩威并施才可得。”
沈宜之捋了捋胡须,问道:“阿乔寄信来说葛家练私兵,查的怎么样了?”
徐稚连忙堆着笑,道:“多亏了小姐此番涉险,省去了咱们查证的时间,南宫兄已按照小姐信中给的位置查探过了,确有兵器,拔出萝卜带出泥,葛氏和妘氏此番是跑不掉的,这就是六成了。那江氏族长若有意投诚,剩下的四成更是无需发愁。”
徐稚顿了顿,又换上不屑的神情,道:“这杨将军生怕咱们不尽心,私自扣下小姐和那贼首,摆明了给咱们难堪!结果什么都没审出来人就死了,这简直....”
沈宜之打断道:“藏锋慎言!”随即从柜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徐稚匆匆扫过,神色惊慌,转而戚哀:“丞相是谦和的恩师,如今老迈,是该抛下这些繁杂琐事去颐养天年了!”
先帝重启三公制度本就为相互制衡,杨太尉自持从龙之功、昭帝亲舅,借太后之手把持朝政多年,若非丞相从中制约只怕这
天下早已姓杨,太后还政后昭帝重定了御史中丞的官轶品级,让御史中丞与丞相、太尉平齐,并亲自选人提拔。而这堪堪维持住的平衡,似乎正在被打破.....
他有些犹疑,门客虽说是智囊团,但既不能太锋芒毕露抢了主家的风头,也不能太过蠢笨显得自己很没用,尺度相当难把握。不管做什么营生,混口饭吃都挺不易....
略作思忖,起身拱手道:“丞相与大人师生情谊甚笃,可大人也要为家族计,早日另择明主才是。”
“藏锋言之有理,再看看罢....”正事已毕,沈宜之神色轻悦不少,笑道:“阿乔今儿要回来,她去之前我许了她三间铺子,估摸着明儿就要变着法的找我讨要了。她不懂经营也不会做生意,藏锋不仅善谋略还颇有经商才华,不如帮着她一起选选罢!”
徐稚连声应诺,二人又聊了些诗书字画方才离去。
那边厢,不知是为了赶路,还是让沈清姿病的更像些,过午就加快了速度,马车时而在黄沙地里平稳疾驰,时而在坑洼处猛然起落,时而又在满是石子的路上颠颠颤颤,至沈府门口时,饶是她身体底子不差也脸色铁青。
南宫傲和跟着跑了一路的护卫连大气都不曾喘过,对比之下,沈清姿暗骂还不如让她骑马或跟在后面跑呢!
绛珠早早地提了盏灯笼站在门口,时不时抻长了脖子看远方是否有马车驶来,从暮霭沉沉等到掌灯时分,终于盼见熟悉的马车身影,兴高采烈的冲了上去,把七晕八素的沈清姿裹上披风、连拖带抗的弄下了车。
她刚站稳,绛珠就开始叭叭叭的抱怨起来:“夫人也真是,小姐生了那么重的病也不让我在前守着,说我碍手碍脚不如医女手脚麻利。”转而喜道:“不过小姐一点没瘦,可见她们还是用心的。”
其实,完整的故事是沈宜之同孟氏说她得的是会传染的疟疾,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遂孟氏寻了个借口把绛珠和她院里的三个婢女先弄了过来。
这是座三进宅院,牌匾已换成沈府,太守和县令每五年一轮任,置办宅邸太过麻烦,朝廷就从查抄的宅院里拨了府邸给任职的官员,户部每年也会拨点修缮经费,但.....不太够用,是以眼前的府邸除了更大更气派外,相当破旧....
一阵冷风袭来,边角处墙皮簌簌剥落,烛光所及之处隐约可见墙面有种上了年纪的沧桑感,朱门也有些发暗,处处都透着古朴;此处远离车马喧嚣,入夜后分外宁静,倒是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境。
府邸的布局无甚新意,周正方圆,她的小院比之前大了不少,还有一架藤条秋千,应该是上一任太守为女儿做的,看来之前住在这儿的姑娘十分招人疼爱。
博古架上各色古玩成色上佳,床幔衾被枕头一应物品俱是原样,窗沿处摆着一株盛开的腊梅,细口白瓷瓶衬的腊梅愈发红艳。
梳洗过后,沈清姿匆匆换了身天蚕丝所做的襦裙,就往孟氏居住走去问安。孟氏的态度照旧不咸不淡,已近晚饭时分,遂领着她一同去了正厅,座次如旧,家主上座,沈青荇沈青云分别右一右二,孟氏和沈清姿左一左二,至于金秋娘则是末座。
因着她大病初愈,孟氏特意吩咐厨房多做了两道素菜,人参鸡汤也更加清淡,唯一让她颇有微词的便是绛珠全然无视掉她盯着肉的热切目光,只布素菜和一碗接一碗的盛鸡汤。
饭毕,用茶水清口过后,才一一问起她的身体来,并不是很亲昵的一家子无人当面问起她黑了的原因,只有沈清云晚间偷偷送糕点时问了几句,被她一句“谨遵大夫的嘱托,需要多晒太阳”打发了过去。
沈清云很想怼她,三伏天躺在太阳地里不会中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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