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崧是在衙门公廨接待的奚九酒,端的一副八风不动不耽外物的公事公办:“来人,上茶。”
“喏。”刑房书吏伸长了脖子也只能恋恋不舍的关门,不敢偷窥。
“吱……”
门轴转动的声音刚兴起就听到一声惨叫:“把门打开!”
“哐!”大门被狠狠甩开,被狠狠惊了一跳的刑房书吏一脸惊悚,不敢相信刚刚那一声叫是出自李崧的喉咙。
“咳咳!”李崧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一本正经得说道:“朝中在严查官员风气,我等更需要谨言慎行。”
奚九酒半掩面遮掩莞尔,心说你跟我解释什么,那些胥吏信了就行。
说着偷偷往外看了两眼,对上了外面探头探脑的胥吏们,看他们的神情。
咦?
似乎是信了?
当然相信了,前两日有位女证人非要密谈且只跟李崧一个人说,李少府为了保护清白愣是在秋日寒风中陪她在县衙后院溜达了两个时辰!
冻得那小娘子最后是拖着鼻涕泡走的。
再是檀郞俊逸,也抵不过秋风肃杀啊!
事后李崧心有余悸得跟他们表示朝中有官员被设了仙人跳,最后虽然查清了,但那家伙还是被贬到西域吃沙子去了,男儿入朝当官,要保护好自己啊!
寻常女子李少府都这般小心,更别说奚九酒这般娇艳婉媚的女妖精。
要不是这次奚九酒是带着证据来的,怕风太大吹跑了纸张,没准儿李少府还得领着美人到院子里喝风去。
奚九酒带来的东西很多,刑部书吏送了茶来又退下了,他还没看完,这一回刑部书吏记得开着门了,门外有事路过的胥吏一波一波的,比街市上还热闹。
毕竟衙门里谁不知道李少府曾经倾慕过奚娘子,鞍前马后得那叫一个殷勤,就连广州都督府门前,都曾有过孟浪之举呢?
现在虽说美人儿另攀了高枝儿……不对好像也没进得府去,总归是美人琵琶别抱,但万一就旧情复燃了呢?
而李崧现在顾不得旧情,只有满心复杂得一张一张看过奚九酒提供的证据,最后放下纸:“奚行首此行,是为了报复?”
“李少府怎么会这么想呢?”
“你与红袖招姚谦不合,满城皆知,而日前,你与牙行的吴德吴行首在广州都督府起了争执更是有目共睹,今日你出面首告牙行和红袖招沆瀣一气私自篡改、杜撰卖身契,会被看做是挟私报复,打压异己的。”李崧放下证据,“奚娘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李少府也觉得,这是能得且饶人处吗?我又不是杜撰陷害,所提桩桩件件尽皆属实,证据确凿,少府也不肯去查一查吗?”奚九酒垂下眼,发出淡淡的一声讥讽。
李崧也把她当成是挟私报复,那别人也会这么想,那就最好了,奚九酒平复了那一瞬间的动摇,款款说着准备好的理由:“可我的目的,正是立威呢。”
“我初初登上行首之位,又是女子,又是外来者,不服者甚众,总得给个教训,才好叫人敬畏。”
李崧正被奚九酒那一句“能得且饶人处”震得七荤八素,后头奚九酒说了什么他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便“蹭”得站起来,插手,行礼,态度端正:“是我想的差了,这等罪行,实属恶劣之至,既然知晓了,不论公私,都应该为公道张目,谢奚行首点醒。”
奚九酒:……
所以他刚才在想啥?这戏接不上啊!
“哦对了,奚娘子方才说的什么敬畏?”
所以你刚才果然在走神对吧?!
奚九酒像是入了戏却又被叫了停,全凭高超的技艺才把方才的戏码又演了一遍,心情总归是被搅得一塌糊涂。
可李崧却上头了,一本正经得说教:“敬畏发自心,并非惧于权。”
还在叹息:“行首自然比我明了,人言可畏啊,莫要让世人误解了行首品性,真当你是那等挟私报复,是非不分的人。”
要不是知道你本来就不会说话,我真当你是在讽刺我。
“世人看法,与我何干?”奚九酒挺直腰杆,笑得淡然。
反正好名声,从来和她无缘。
那便不要因为从来不属于她的东西绊住脚步。
李崧却在那身影中,仿佛看到了一丝落寞,心中一怔。
是他看错了吗?
毕竟他从来不是善于观察人心的人。
奚九酒如今被薛默委以重任,这已经是岭南道最大的靠山,还有扶危济困,安置流民的好名声,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也素来一身红衣张扬娇艳,为何会落寞?
李崧笑自己多疑,可心中总有一丝疑虑放心不下,奚娘子好像是洛阳来的,要不回头写信问族里查查?
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来人,点齐衙役!”
“少府,去哪儿啊?”
“红袖招!”
胥吏目瞪口呆:大白天的集体上青楼,不大好吧?少府你不是说要保护好自己的吗?!
直到衙役围了红袖招,把姚谦从楼里拖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一脸蒙圈。
他知道自己选错了对手,知道最近受申斥,知道不受待见连广州都督府的门都没进得去,可从来没想过自己好端端在楼里待着做着生意,却被人直接拖到了大街上!
情急之下,头脑发昏的他喊出了最根本的依仗:“这是马家的产业,你们也敢动?”
“这更是大唐领土!”李崧一声断喝,声如洪钟,震得姚谦双耳嗡嗡,满心颤颤,“来啊,将东西呈上来!”
经过李崧调教的胥吏衙差们虽然思想猥琐,但行动麻溜,游鱼样涌进去,分别呼喝扣押一干人等原地不动,文书直奔楼中账房,不多时就一箱一箱的东西被抬了出来。
盖子一掀,一沓一沓儿,全是卖身契。
“这可是你楼中的卖身契?”李崧拿起一张抖了抖,放在姚谦面前让他辨认。
姚谦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本能得应是:“是……”
“你认了便好!”李崧冷笑一声,“来呀,将这伪造身契,逼良为娼的凶徒拿下!”
姚谦悚然一惊,他知道自己伪造身契,但他更惊于此时居然会被戳穿!
“李崧!我这卖身契便是县衙户房皆有存档,你凭什么说我是伪造的?”
奴婢落籍是需要在官府存档的,负责此事的便是县衙户房书吏,而番禺县户房书吏,姓马。
姚谦将眼神一扫,一眼捉到围观人群中鲜艳夺目的奚九酒,顿时挣扎:“奚九酒!奚九酒!是你!你挟私报复!”
人群中的奚九酒不避不让,笑得招摇得意。
就是我干的,你拿我怎么样?
“住口!还敢攀咬他人?”李崧一个眼神,西牧上前“啪啪”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大嘴巴子,那一张脸顿时肿了起来。
“既然说县衙有存档,我也带来了。”李崧一挥手,东篱打开带来的箱子,从中抽出一张交给李崧。
“你看看,可是这张?”
不止给姚谦看,还给围观的人群看,时间姓名都对得上,确实是一个名叫翠娘的女子身契,还写明是被其父卖为奴婢,发入贱籍,听凭任用,两人的手印都落在上面。
“翠娘何在?出来回话!”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形极娇小,衣着风尘,眼神木愣,看到李崧这等形貌,眼中也没有寻常女子的惊艳,唯有满满的畏惧,瑟瑟发抖。
李崧命女衙役抬起她的手:“你们自己看看,翠娘这般娇小的手掌,如何捺下这么大的手印?这分明是成年女子手印,还说不是伪造?!”
那手掌往上一搁,那手印比翠娘的手大了整整一圈!
哪怕是站的远些的人群,只要眼神好的也无不看个清楚明白,一时间群情哗然。
“真的是假的!”
“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但还没有完。
“这等明显造假的身契,是如何在县衙入库的?来啊,扣押户房书吏,我倒是看看,是谁在徇私枉法!”李崧命人举着这两张身契,“还有牙人从中作保?好好好,我这般明显的弄虚作假,定然也脱不开关系,传牙郎吴德!”
早得了吩咐的衙役一声得令,顿时向着牙行扑去。
“随手一抽便是一张假身契,我倒要看看,这些身契中,到底有几张是真的。”李崧当场铺笔墨写信,“拿我的手书,去广州都督府请户房、刑房的书吏来,好好看一看,这些身契,还有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
一定是有问题的。
奚九酒在烟花地待了十年,对那些人做卖身契的手段实在太熟悉了,对他们的把戏也太熟悉了,他们怎么伪造户籍身契,怎么逼人画押,怎么仿冒身份,怎么诱拐良家,她都太熟悉了。
广州府青楼的手段,和洛阳的如何相比?
奚九酒带的那一摞证据,除了几张关冲去偷出来的假卖身契样本,更多的便是以那几张假契为例,逐一写明制作和识别假卖身契的方法。
只要去查,没有查不出问题的。
而翠娘这张卖身契,就是最典型,最鲜明,也是能直接得把关键人物连起来的依仗,她可是精挑细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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