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沈梅说完后,天台上久久的寂静。
李胜男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每次都亲自将它咽下。
任何言语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太过苍白。
李胜男终于明白了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沈梅为什么用着那样的一副神情说着自己恨顾东川,她有多爱顾东川,她就有多恨他。而她当年因为一念之差答应代替沈兰嫁给顾东川,又因为一念之差送走唐欣,害了女儿一生,更是让她痛悔万分,而她的这些“一念之差”,又恰恰都是因为爱上了这个不应该的男人。
她万分痛悔,她越痛,她越悔,她就越恨顾东川。
她也恨自己,恨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一切的一切的悲剧,完完全全都是因为自己这错误的爱。
因此她越爱顾东川,她就越恨自己,也就越恨顾东川。
李胜男看着坐在轮椅里形容枯槁的沈梅,有些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还是将其咽下。
她其实很想告诉沈梅,她还有一个秘密,关于唐欣的,但是她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倒是沈梅先开了口:“没事,不用同情我。”
“我是快要死的人了,同情我没有什么用处。”沈梅说,“把你的同情留给唐欣吧,替我好好守着她。”
沈梅以为李胜男的欲言又止是因为同情。
李胜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你的表……是回到什么时候的?”
“你说这一块吗?”沈梅抬了抬手腕,“这一块是回到我认识顾东川的那一年。”
看出了李胜男眼中的惊讶,沈梅笑了笑,道:“横竖我是个除了躺床上什么都做不了的人,就多做几个梦呗——回到送走唐欣的时候,回到答应结婚的时候,回到沈兰出车祸的时候,回到顾东川向沈兰告白的时候,回到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回到我最初爱上顾东川的时候……反正只要表管够,我就可以无数次进入到梦境里,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可以把一切都纠正过来的。”
“但是你没有机会了,对不对?”沈梅不无同情地问,“我刚刚听你说到了‘抓捕顾东川’,那么他的罪行一定都暴露了,集团所有的表都统一上缴销毁了,对不对?你手上的这一块大概是想了什么办法才弄到的,而且不会再有下一块表了,所以你只有这一场梦的机会,对不对?”
李胜男看着沈梅的表情,听着她轻而易举地猜中了自己的处境,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心里竟感到了一丝烦躁。
之前的同情和纠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悄然升腾起的愤怒——她算个什么东西?明明自己的日子都让她过成了那副样子,居然还有闲心思来同情她?!
但是李胜男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那一股火,她说:“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了——现在让我们把话题转回最开始的时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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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胜男走出天海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部的大门的时候,午休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李胜男看了看时间,决定按原计划回到市局上班。
市局办公室里,路天辰和杨乘风正对坐着挠头,就为了那个翻来覆去张口闭口只知道“那天那位女警官”的李思娣,简直要被她愁吐血。
是以当两人看见李胜男走进办公室的大门的时候,一时间都有一种“获救了”的感觉。
“哎呦我的祖宗诶……你可算来了!”彼时才刚到下午上班的时间,李胜男踩着点进门,杨乘风一下子跳起来,看起来简直是恨不得扑到她怀里嘤嘤哭泣。
“怎么了?李思娣这么难缠吗?”李胜男把他从自己的身上扒拉下来,问道。
“特别难缠。”路天辰也感叹着,走过来帮着李胜男把杨乘风拉开,道,“现在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只剩下了‘那天那位女警官’,你就是她的唯一,唯一到我们甚至怀疑你是不是给她下了降头。”
“好家伙……”李胜男叹息一句,“那就走吧,看看我这‘唯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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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里,李胜男终于好好地和李思娣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果然是你。”李思娣说,“公墓那里匆匆一面,场面又那么乱,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
李胜男叹了一口气,道:“他们应该跟你说过了,我们警察办案有回避原则的,按理来说,跟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该过问,而且,如果你是我们现在正在经办的这起案子的嫌疑人,我也要退出专案组的。”
“但是我想见你。”李思娣说,“我没别的人了。”
此话一出,一室静默,连一边的记录员的键盘声都安静了下来。
李胜男叹了口气。
良久,她说:“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
李思娣点点头,问:“我都会说的……但是在这之前,我能问问你吗?”
“问什么?”李胜男问,“我有什么好问的?”
“就……想问问你,‘过得怎么样’之类的……”李思娣说。
“这有什么可问的。”李胜男笑笑。
“就是想知道呗……”李思娣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吗?”
李胜男沉默了下来,看着李思娣,良久,吐出来一个字:“想。”
李胜男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孑然一身那么多年,突然间又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至亲……怎么可能会不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呢……
“但是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咱们虽然很少来往,但是彼此家里的事也都知道个大概不是吗?08年的时候我家火灾,除了我以外全家人都烧死了;前年你家煤气中毒,除了你和你弟媳以外也死了个干净……说起来,在这个方面,咱俩倒还真的挺‘亲姐妹’的。”
李胜男笑了,道:“你应该是好奇我们家火灾的事和之后我的经历吧?……说说也行,反正已经过去很久了。”
想了想,又抬起头,对着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道:“我能不能申请先把这个关上半个小时?”眼看着摄像头的红灯熄灭,又对一旁的路天辰和杨乘风道:“你们俩也先出去喘口气儿?”
杨乘风还愣着,被路天辰拉起来,又呆愣愣地看着他抬手招呼了记录员出去,再一把把自己也拉了出去。
不过转瞬之间,审讯室里就只剩下了李胜男和李思娣两个人。
“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条件不太好,爷爷奶奶重男丁,是以妈打一嫁过来,就过上了比母猪还不如的生活,从94年我出生开始,妈的肚皮就没平坦过,几乎是一年一个的频率在生孩子……直到01年小弟弟天赐出生,妈得了严重的子宫脱垂,再也不能生了,每天只能靠着兜裆布来保留最后一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这才摆脱了这么一种……
“可以用‘摆脱’这个词吧,可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摆脱了这种生活呢?还是说,摆脱了一个地狱,又跌进另一个更黑暗的地狱里面去了……
“妈不能生了以后,爸和爷爷奶奶就再也没给过她哪怕一个好脸色——或许妈偶尔也会庆幸老八是个儿子,否则不能再生的她要过的或许是更惨的日子——总之,妈总算是赶在自己变成一个‘废物’之前,帮咱们老李家添了一个男丁——然后,这个生孩子生到浑身都是病的人,就彻底成了家里的老妈子、保姆、骡子,和牛马。
“至于那四个——包括我在内——留在家里的‘赔钱货’,得到的待遇比妈也好不了多少,无非就是仗着义务教育的政策,可以光明正大地躲到学校去罢了——
“可妈可是没地方躲啊……
“后来,妈就疯了。
“不是像精神病人那样的疯,而是她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个正常的人——只是更沉默,无穷无尽的沉默,有的时候好几天也不会说出一句话——她越发地‘任劳任怨’,爸和爷爷奶奶说她什么她也不会反驳,对她非打即骂,拿着赶牲口的鞭子抽她,她也不会躲,扔给她大山大海一样的活儿,她也不会拒绝,哪怕要整夜整夜地做活儿不能合眼,她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看起来似乎还算正常是吧?……可是她已经疯了,如果你盯着她的眼睛看,会发现她这个人只剩下一具空壳子,内里的瓤子已经全部被虫蛀蚀干净了,只剩下了一堆渣子……
“再后来,就是08年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十三岁,在镇上的初中上初二,住校。有一天,上课的时候班主任突然跑进来喊我,告诉我说,我们家着火了。我借了同学的自行车,玩命赶回家的时候,火将将被扑灭。弟弟、爸、爷爷奶奶的尸体在最里面的那间小屋子里的角落里被发现,爸和爷爷奶奶组成了人墙,把弟弟严严实实地保护在墙角,三个人的背上全是大面积的烧伤,弟弟身上却连一丁点伤都没有——是吸入浓烟过多窒息死的。
“妈和三个妹妹的尸体在屋外的厅堂,妈在靠近小屋门的位置,三个妹妹抱成一团缩在角落。
“——小屋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钥匙在妈的手里死死攥着……
“火灾现场发现了助燃物的痕迹……妈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烧变了形的汽油桶……
“妈的尸体的姿势很奇怪,不像其他的常见的烧死的尸体呈现斗拳状……妈的尸体看起来更像是……死前,在小屋的门口,盘着腿坐着的……
“但不管怎么样,一场火灾,家里除了我以外的八口人,全都被烧死了。我年幼失怙,家里的亲戚没有一个人愿意接纳我,是学校的校长给了我钱,让我去城里找早些年搬到城里表舅,可是我到了城里才知道,表舅一家早就搬走了,我花完了校长给的钱,又没有地方去,在桥洞里睡了两个晚上,被城管发现,要带我去流浪汉收容中心,我心里害怕,挣脱了他们跑了,半路被老院长捡到,把我带回了春雨孤儿院。
“老院长给我交学费,帮我申请补助,去学校给我开家长会,晚上帮我掖被子,给我买新衣服穿……我不知道为什么,袜子总是穿破,老院长就每天帮我缝袜子,然后把缝好的袜子和第二天要穿的衣服一起整理好放到我的床边……
“我在孤儿院还遇到了杨乘风,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把我当成亲人看待的人。
“不是‘赔钱货’,不是骡子牛马,不是累赘,不需要为他做什么,也不必对他有用,而是仅仅作为一个被他疼爱的妹妹,就像普天之下所有的妹妹被自己的哥哥疼爱那样。
“他和我不一样,他是烈士遗孤,父母都是警察,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他本来好好被收养着,结果自己迷迷糊糊跑出来,就这么走丢了,千里迢迢一路流浪到天海市,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一路上一点苦头都没吃过,一个坏人也没遇到,但是也莫名其妙地错过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也错过了所有找他的讯息罢了……总之就是,他迷迷糊糊地来了天海,又迷迷糊糊地被老院长捡回了春雨孤儿院,再后来,迷迷糊糊地遇到了我。
“就这样一起过了两年,上高中的那一年,他终于被之前的收养人找到,但是他已经喜欢上了这里,死活不肯回去,刚好这个时候路叔来孤儿院想领养个孩子,他就被路叔收养了。路叔的妻子走得早,留下他和一个儿子,他就一直想再收养一个小孩,也把这个孩子培养成和他一样的人民警察。所以那个时候路叔来孤儿院里挑人,听说了杨乘风的身世,就挑中了杨乘风了。他努力跟路叔和老院长求了很久,但最终还是没能把我一起也带走……不过也没什么,他去了路叔家里,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好;路叔的儿子,路天辰,对我也很好;还有路叔,虽然看起来凶,又严厉,但其实也很关心我。这么多年,虽然名义上没有收养我,但是我的吃穿用度,日常生活所有的花销,各项支出,全都是路叔出的,除了没有名分,他就像一个长辈疼爱晚辈一样地疼爱我、教育我、严格要求我。我一下子多了两个兄长和一个亦师亦父的长辈,得到的爱比我过去十三年里加起来还多……
“再后来,报考了警校,把名字改成了李胜男——因为我总想着要‘胜男’,我要胜过全天下所有的男人,要给全天下所有1的‘招娣’们看看——我总成绩第一毕了业,之后下到基层两年,两年后调到天海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开始干刑警。再然后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和你面对面说话。”
李胜男看了看时间,道:“我的事说得差不多了,如果你没有什么其他要问或者要说的,我就叫他们进来了。”
“毕竟,你现在,还有些事情必须告诉我们。”李胜男最后说。
在李胜男说话的时候,李思娣一直都没出声,直到李胜男喊了其他人进来,才赶在他们进门之前,极小声地说了一句:“你总算是幸运的。”
彼时李胜男正起身去开审讯室里的录像,听了这话,也没回头,轻笑了一声,道:“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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