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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好在即便今天是大年初一，但是在医院附近总算也能找到几个一大早就出摊的早点摊子，路天辰和杨乘风盯着大病未愈的李胜男眉头紧锁痛苦万分地吞下了一大碗馄饨，又看着她就着甜豆浆噎下两根油条，撑得“嘎嘎”直打嗝，这才满意地结了账，带着她一起回到了医院。
经济案件里闹出了人命，这下刑侦队想不管都不行了。按制度，走访至少也得是两人一组，他们打了个电话回局里，从刑侦队里又找来了三个倒霉蛋，分成三组，准备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走访排查这偌大的一个住院部。
天海市第二人民医院，整个天海市最大最权威的公立三甲医院，医院门口车水马龙，急诊大厅人声鼎沸，挂号处缴费处大排长龙，挂着红绶带的导诊们身边永远围着不下二十个人……而这家医院的住院部——他们拥有整个天海市最大的住院部，近四千个床位，而对着医院后巷的那栋，恰巧是他们医院建成最早也是收入病人最多的住院楼。
不能仅仅只排查能看得见后巷的那些病房，凡是能看到是否有人往后巷去的病房，他们都需要一一排查走访。
这可绝对不是什么小工程，而他们甚至只有三组人。
“准备干活儿吧那就。”站在住院楼楼下，路天辰伸出手来指点江山，“胜男病还没好，一二层交给你；我岁数大，去三四；杨乘风你小子天天像个猴儿一样，五六层爬爬吧。”
说完了，抬脚就要往楼里面走。
“这怎么还有人倚老卖老呢？……”杨乘风的声音在背后幽怨响起。
路天辰也不多说什么，站定，只回过头斜睨了他一眼，就当场睨得杨乘风哑了火，于是冷笑一声，带着自己的走访搭子率先进了大门。
李胜男咳嗽着走到杨乘风的身边，很用力地吸了两下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戴上，拍拍杨乘风的肩膀，也进去了。
“那咱也走吧……”杨乘风同情地看着无辜被自己拖累的同事，“这总比五公里负重越野舒服多了……”
可是他们才刚走访了不到十个病房，微信小群里就收到了路天辰的微信：
“排查的时候注意打探一下，有个叫李思娣的呼吸科护士，昨天案发的时候本该她值班，但是她没在护士站，而且离岗没有请假。”
“李思娣？”杨乘风看着聊天界面里的那个名字，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眼熟。
“这名字听起来感觉像是胜男的姐姐或者妹妹之类的哈哈哈。”杨乘风在群里调侃了李胜男一句。
但是李胜男没有回复他，不知道是没看见消息，还是压根不想搭理他这个幼稚而无趣的玩笑。
杨乘风也不甚在意，耸耸肩发了个表情包，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毕竟时间紧任务重，他们人手又不够，他本来也没指望着李胜男在这个时候还能腾出闲工夫来陪他聊天扯淡。
……但其实李胜男看见了。
她盯着那个名字，很是沉默了一下，随后又看见杨乘风没心没肺的玩笑，她却没有同他玩闹的心思。
李思娣，李思娣。
她那刚刚出生还不满一月便被过继到舅舅家的亲生妹妹李思娣。
若非重名，那便真的是她的妹妹了。
杨乘风自己大概也没想过，他无心的一句玩笑，居然真的戳中了李胜男刻意遗忘的伤心往事。
李胜男叹了一口气，在群里打字：
“她可能真的是我妹妹……如果不是重名的话。”
“我会注意多问几句的。”
发完了按熄屏幕，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走访排查这件事上来。
但是并没有什么收获，案发时的那场烟火晚会确实很能掩人耳目，漫天火树银花，亮如白昼，确实很难会有人注意到当时当刻正发生在小巷子里的罪恶。
跑了一整天，大象腿都能给遛成两根筷子，李胜男除了早上那一顿饭，水米未进，她早上就知道，两个哥哥是因为知道今天又有一场硬仗要打，所以才逼着她吃那么多，因此也没怎么反抗，乖乖地把饭都吃完了，但是一天遛下来，依旧是饿得头晕眼花。
而她今天在这家医院里甚至还有四个小时的吊瓶要打。
于是在半个小时后，他们干脆坐在了医院的输液室里开今天的总结会。
刑侦队的其他三个同事原本就是手续批下来之前被拉来凑人头的，他们也不好意思继续为难人家，就放他们回去休息，而自己则留下来，搬着凳子围坐成一个小圆圈讨论案情。
“不是你……妹子你跟哥说……你微信里发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李胜男才刚把针扎上，稳稳当当地坐下来，杨乘风连自己的手抓饼都没顾得上吃，劈头盖脸就问。
“小点声行不行？按理来说咱们不该在这讨论这些的。”李胜男靠在椅背上，咬了一口自己加了两根烤肠三块里脊四个鸡蛋五片生菜的超豪华手抓饼，抬头看看周围似乎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才小声地开口道，“就是我发的那个意思，字面意思。”
“啥？！”杨乘风站起来，随即惊惶地看看四周，又赶忙向周围鞠躬道歉，才小心翼翼地坐回来，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就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吗？你叫李招娣，一个妹妹叫念娣，一个妹妹叫盼娣，还有一个妹妹叫徕娣，一个弟弟叫天赐，从哪又冒出来一个李思娣？”
李胜男啃着手抓饼，沉默了一会儿。
李招娣，真的是个太久远的名字了，久远到她一时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曾经也是她的名字，是她用了十三年的名字。
“思娣是我们家出事之前的事了。”李胜男最后说。
“我妈一生，一共生过八个孩子，除了我，二妹念娣，三妹盼娣，四妹徕娣，还有个五妹叫思娣。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家穷，养不起了，思娣还没满月，就过继给了没有生育能力的小舅舅，然后就和我们家再也没有半点关系了……”
“那……不是还有两个孩子吗？”杨乘风期期艾艾地问，“除了你们五个加上一个弟弟，应该还有两个才对……不是说你妈妈生了八……”
杨乘风的越来越低的声音终于被拧他胳膊力道越来越大的路天辰打断了。
“你老掐我干嘛？”杨乘风问。
“你是不是真的没长脑子啊？！”路天辰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没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李胜男道，“还有两个孩子……六妹妹和七妹妹，才刚一生下来，爸爸和奶奶看见又是女孩子，就给扔进屋后的粪坑里淹死了……没有名字。”
“如果不是今天查案子查到了，我几乎都要忘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亲人，而且还是个活的，可真不容易。”李胜男自嘲地笑笑。
“你……这……我……”杨乘风支支吾吾，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又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终，他问：“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扔粪坑里溺死……得、得算故意杀人吧？”
李胜男：？？？
李胜男：……
李胜男：“……算。但是我们家算上李思娣也就还剩俩活口了，真凶早被烧死了……要不我去给偿个命？”
杨乘风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胜男于是笑笑，说：“那两个妹妹出生的时候，计划生育还抓得很严呢……我们家原本就超得多，有些人还巴不得我们家死两个孩子……”
“你就是个大傻子杨乘风！”一旁的路天辰气得恨不得给他一棒槌，“我都暗示到那地步了，你怎么就非得问呢！”
“那我不是没……”杨乘风想争辩些什么，但是最终又低下头来，垂头丧气对李胜男道，“对不起啊……”
“啊？啥？对不起啥？”李胜男刚吃完了自己的手抓饼，觉得并没有很饱，于是又打起了杨乘风的主意，“你那烤肠……还吃吗？”
杨乘风于是把两根烤肠递给她：“算了，看你这个样子，我们说什么都算是言语苍白……咱们还是聊聊案子吧。”
“案子没什么好聊的。”李胜男一口撸下一根烤肠，嘟嘟囔囔道，“我这两层楼没有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不管问什么，问谁，一律都是‘不知道，不认识，没见过’，这可真是个叫‘一问三不知’呢，我这本上记的全是这几个字，一天下来我都快不识这几个字了。”
“你也啥都没问到啊？……”杨乘风失望地撇撇嘴，“我这和你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白记了这么厚一本。”
“我这边，三楼刚好就是呼吸科的病区，所以我大概问到了关于李思娣的一些事情。”路天辰道，“不过你……”他看向李胜男。
“怎么？定性了？需要我回避了？”李胜男问，“如果需要我回避的话，你们俩可以现在回局里，我这边打完针自己回宿舍就行……记得把车给我留下。”
“这不是正征求你的意见呢嘛。”路天辰道，“现在还没到需要你回避的程度，那个李思娣现在确实有点反常，但也不能确定她的离岗就是和本案有关系……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打算回避吗？”
“也没什么好回避的吧，这么多年，除了血缘关系以外，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李胜男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虽然我对她的记忆确实是只停留在刚出生时那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但是好歹，在我们家出事之前，关于小舅舅家的事，我也算是听过一点。”
“如果后续有需要的话，我们会问你的，跑不了你的。”路天辰笑道，“至于现在，你就先好好地，稳稳当当地把这个吊瓶给打完了，然后听我说说我问到的事吧。”
“……不过这个故事似乎也没什么新意，好像叫这种名字的姑娘，大多数都会遭遇这样的事……”路天辰道，“我也是听三楼一个病人讲的，那个病人叫沈梅，是李思娣负责的病人，听起来平时和李思娣关系还不错，所以互相聊过一些比较深入的话题。
“据说是这个李思娣最开始被领养的时候，日子过得还不错，不过后来她的养父母不知道怎么的，或许是运气好吧，居然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是个儿子。李思娣在养父母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平时要做全家的家务活不说，养父母还对她非打即骂的，本来学习还不错的苗子，就因为养父母的从中作梗，只能去上中专，读了卫校。毕业后出来工作，后来兜兜转转当了这的护士。
“再后来说是谈了恋爱，本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但是养父母狮子大开口，让男方家买房买车，还要五十万的彩礼，还说得给她弟弟娶媳妇盖房子……就这么把男方吓跑了，婚事就此作罢。
“再然后，就是据说前年的时候，她弟弟娶了媳妇没过多久，冬天冷，家里烧煤取暖，没开窗户，一家子一氧化碳中毒，全都死了，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而她弟媳正好因为来医院的职工宿舍给她送东西，幸免于难，现在被街坊谣传克夫，被父母接回家了。而她就孤身一人，住在医院的职工宿舍。”
一个命运悲惨的女孩子的故事。
路天辰说完之后，这个三把椅子围出来的小圈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杨乘风抬眼去觑李胜男的反应。
可是她没有什么反应。
杨乘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抬手拍了拍李胜男的肩膀。
“对了，有件事。”李胜男却像是快速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又或者是强迫自己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明明表情还是沉痛的，说出来的话却只有冷冰冰的案情，“你刚才说，那个病人叫什么来着？”
“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联系过的那个居委会主任？她说她的前任，那个肺癌死了的前任居委会主任，帮唐欣找资助人的那个居委会主任，姓什么来着？”
李胜男这话一出，其余两人倶是面色一凛。
“姓沈是吧？”李胜男看起来眼神有点恍惚，“叫沈什么来着？”
路天辰声音低沉，语调严肃：
“叫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