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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之后的深圳已经很暖和了,女孩们已经从衣柜里翻出了自己最漂亮的连衣裙,周仕臣却在一层又一层的给腿上套裤子,先是秋裤,然后保暖裤,最后才费力的塞进去能够穿出门的运动服,他坐上轮椅,准备出门转转,年前他还让在新疆的老战友给他寄了条羊毛裤。周仕臣的病是sars后遗症,股骨头坏死。2002年12月,感冒的他在河源中医院打了几天的吊针,没有好转,并且咳嗽起来,医生怀疑他肺部有问题,在医生的建议下,给他做胸部ct,结果出来,确认非典型肺炎,便强行安排他住下来,他对面病房躺着的另外一个病人叫黄必初,在深圳的一家海鲜餐厅做总厨,他便是广州军区总医院上报的首位“非典”病例,周仕臣便是在这家海鲜酒楼就餐时,被感染的。
回民老黄是5年前来的深圳,他不是直接到的深圳。出门前,他把整个肉铺摊子都用水冲洗了一遍,地板,案板,挂牛的铁架和铁钩子,刀,磨刀的。看着油乎乎的水慢慢渗透到泥土里,最后鼓了鼓泡,掐了最后一根烟屁股,背上包,锁了铁门,头也不回的,就离开了。火车进入广东境内,他便从背包里掏出了报纸包裹着的几团牛肉,熟的,除了生活用品,他还带了几块卤牛肉,他挑选的都是上好的腱子肉,肉的纹理非常清晰,晶莹透亮,老黄把它们摊开放在座位前的桌面上,过了湖南,进入广东,就会慢慢升温。出站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看着广场上矗立着高高在上的路灯,头晕,头晕就会出现重影,像是一双双眼睛盯着他,每台经过的出租车都开着远光灯,一辆开过又来一辆,远光灯不停地呼啸而过,他觉得自己不是到了一座新的城市,而是像太空漫游,他到了地球以外的地方,不停闪耀的灯柱像是银河战队在向他招手,随手便捡了地上一个小砖块,正打算往灯泡甩过去,一只手把他挡了下来,石头没有飞得很高,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得抛物线,便掉落下来,砸在水泥地上,清脆的响亮。
一个矮黑的胖子,当着他的面取下了墨镜。“哪来的兄弟啊?”黑胖子操着北方口音,上下斜眼打量黄平高,歪着肩膀,接着朝他喷:“从你出站,我就一直瞅你,不知道广场上晚上有人巡逻啊,没地儿去,想在派出所待一晚上?小子,前边亮灯的那个白房子看见没,你要砸着了,乌殃乌殃下来一大帮人架着你,押上车,就送你去收容所,没个十天半个月,你甭想出来。”
“我有地儿去。”黄平高回了他一句。
“那你出站了不走,在这瞎晃悠?”
“你是巡逻的?”黄平高问。
“你瞧着我像吗?给一身狗皮子,套我身上我也不像,老子是搞物流的,你想去哪,我捎你一段。”
“深圳,去吗?”
“嘿,你算是找着人了,老子专做粤港澳专线,走。”
黑胖子从人行扶梯穿过,黄平高跟在后面,背着的包重,他被远远的甩出了一大截,视线里寻找黑胖子。黑胖子喊了一声:“这边,快,再不快,天都亮了。”
下了楼梯,绕过了一排整齐的工棚,便进了一处两进的院落,进到后院,一条恶狗听到动静,吠了两声,看到面前的黑胖子,便安心的躺下继续睡,昏暗的天井下黑胖子单腿跨上了一辆摩托车,奋力的一脚下去,踩着了。一道光亮射出打在墙上,反弹回来,照的黄平高睁不开眼睛。
“骑这个去深圳?”黄平高用手掌挡了挡眼前的光束。
“咋了?还挑。你有边防证吗?”
黄摇摇头。
“没有,你坐小汽车能进得了关口?别废话了,跟着我就得了,300,到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摩托车没有高速费。回程的油钱我也不找你要了。”
黄平高把背包用绳子绑在了后架,绳子是弹簧的,绕了两圈,尾巴上有个钩子,拉紧了以后,他一把给卡在了横杆上。上了车后座,他抱住黑胖子的腰,车便出了院子,顺着铁路沿线,他们开出了城。
上了国道,黑胖子加速,加速使他感到头晕,黄平高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脑子里一团浆糊,浆糊在脑子里搅拌,搅得昏天黑地,他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向下坠,下坠了很久,风的温度变得很低,越来越低,他觉得自己一头扎进水里,下落了估计得有几百尺深,鱼往上游,他往下坠,有一头大鱼,足够有直升机那么大,对他吐了一个泡泡,他便被泡泡吸了进去,往上飘,飘到水面,泡泡还没有破灭,离开水面慢慢升空,他从天上往下看,看到了葛洲坝,飞越过去,就是江面,顺着江往上游飘,江上星星点点的飘荡着几十艘渔船,渔船亮着灯,江面收的很窄,很窄,泡泡在两岸的岩壁上弹来弹去,岩壁上的洞口一直有猴子探出头来,哼哼唧唧的一家三口,不知道谈论的什么,还对他指指点点,他朝猴子做鬼脸,带头的大猴子,拿石头扔他,石头打在泡泡上,又弹到江面上,溅起水花。
“到了,兄弟,到罗湖了。”黑胖子按了一声长喇叭,声音刺耳,还断断续续,电瓶线有点接触不良。“你有地儿去没,没有的话,我带你去我女朋友那,她开的店十元一晚。
“行。”黄平高毫不犹豫。
罗芳村,深圳巴掌大一块地方,巴掌上有指甲壳那么大的一个城中村,说是城中村,其实也不在城里,汽车沿着深南大道走,走到尽头是深南东路,下了高架,就没路可走了,穿行罗芳村,只能靠摩托和自行车。去罗芳村有两条路,穿过新秀村一片7层的矮楼房就可以到河边,左边是村民建的握手楼,右边就是香港,河边都是铁栏杆围的铁丝网,边防线到深圳河之间有一块区域,武警在那站岗,都已经回归了,铁网上依旧贴着“边防线,请勿靠近”的标语。
下车的时候,天已经擦亮。黄平高觉得黑胖子靠谱,300块不亏。他俩上了一栋工厂的楼梯,扶手是铁的,有锈斑,刚触碰到,黄平高的手便本能的弹了回来,他是靠手吃饭的,指望用这双手在深圳打出一片天。黄放见过他爸宰牛,大雪的冬日,紧靠他们住家的二层小楼,有一处院落,老黄推开两扇木头大门,门上挂着一串铃铛,和牛脖子上挂着的一样。黄铜的,板栗大小。牵进来的牛,是念过经的,门上的铃铛和牛脖子上的铃铛一块响,便是老黄要大开杀戒了,院子中心有一个巨大木头架子,架子上垂下来五根绳子,分别对应着牛头和四条腿,不远处烧着一锅滚烫的开水,锅口有一人长,下面的柴火还有些潮湿,松油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跳舞,不时的还有碎木炭往外跳,灶是黄土砌的,有膝盖那么高。老黄下半身套着一条捕鱼裤,黑色的,带连体的胶鞋,上半身穿的一件黑色牛仔茄克,拉链一直拉到下巴,他先用绳子套了牛的头,绳子不是很紧,但也不至于低头滑落,接着他用四处角落的绳子分别套上牛蹄子。老黄走上台阶,从小板凳上端起了茶缸子仰头咕咚咕咚的闷了几口,冬天是茯茶,夏天一般是三皮罐,茯茶暖胃,三皮罐清火。天上还飘着雪花,老黄仰头看了看,暖洋洋的舒展了双臂,右手上一把方刀,被磨得很亮,在空中闪耀着光芒。只见他拉了一个机关,牛的身体便被绳子朝五个方向勒紧,离地,腾空,还没来得及挣扎,老黄已经从牛肚子到下巴刮出了一道口子,喉咙一直喷血,肠子已经满地。牛吼了几声,便闭了眼。
黑胖子的女朋友是个操着四川口音的中年妇女,穿着一身铺满了hellokitty头像的睡裙,眉毛纹成了桃红,嘴唇有点发黑,不胖,不高,头发垂肩,有挑染的紫,指甲上有烟熏的黄。见面的地点是在走道,她并没有搭理黑胖子,而是直接打量黄平高的身子。尽管是早晨,摩托上还一直吹风,燥热的南方天气还是很不友好,汗水浸透了他,白t恤下的身形轮廓很清晰,天亮了,楼道里还昏黄,一两缕阳光射进来,空气中弥漫了甜酒的香气。
“阿芬,我扛不住,先回了,给他弄间屋子,挑个人少的,别扔老马来那屋,老头事儿多。”黑胖子快步往楼下走,满是倦困,一边下楼,他又补了一句“听清了没,赶紧的,这哥们是我兄弟。”
阿芬带路,顺着楼道走,拐了两个弯,下了一个台阶,敲开了一间房门,一个瘦老头给开的门,约莫60岁,个头顶到黄平高的下巴,黄平高刚过一米七,那老头估计不到一米六,瘦老头带着金属框眼镜,发丝里夹杂着灰白,他手里握着一份深圳早报,另一只手,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面前的黄平高靠得太近,以至于隔着镜片,他看到的脸都是模糊的,阿芬倚靠着门沿,手指了指紧靠门框边的一个空床位,下铺有人,她指了指上铺,告诉黄平高:“十块一晚,押金60,一周一结,走的时候,多退少补。”说完,便打着哈欠,往楼道走去,啪嗒啪嗒的拖鞋打着地面。
黄平高推开半掩的门,把背包甩到床上,上面整齐的摆放叠好的军绿色被子,被子上垒着一个小方枕头,准确的说是原本白色,但是已经不白了的枕芯。一间屋子六个人,一人一晚十块,六个人六十,一个工业隔间大约一个月收入1500,多少会有空床率。瘦老头就是老马来,马来西亚华侨,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黄平高在深圳最好的朋友,按黄平高概括的话来讲:“他姓许,我一直叫他许老师,祖籍汕头,单身无子,爱国,在港偏左,在京偏右,博学,善良,爱看报纸,坚持每天清理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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