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至今,我只能将它当成一场噩梦,已经无力去探明其中的真相。文瑞,如有一日宁佩邀你参加宁家任何人的葬礼,请万万不要前来,宁家不幸不吉,任何同宁氏有交织的人都会卷入其中……”
钢笔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串清秀的小楷。
蜡烛晃动,燃起几缕黑烟,书清放下笔剪断了灯花,等火光重新恢复宁静,才低下头,呆呆地望着信纸。
伏案久了,肚子不免难受起来,书清孕后整日精神萎靡,好不容易提起力气,便匆忙提起笔给好友写信。
写信时她始终带着犹豫,犹豫要不要向友人倾诉这样可怕的故事。
可当书清放下笔后,难言的无力感又涌上心头,她憋闷了好久,这几个月来,宁佩将她严加看管,即便是出门散心也派了佣人跟着,说是陪同,其实就是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宁母去世过去了半年,老宅的生活仿佛还是往日那样,平静而单调,像一潭一眼能看尽的死水,了无生机。
书清想要抓住机会向外界求助,她不想一辈子都囿于此地,在阴森可怕的大宅中经受漫长的折磨。
家里的生意蒸蒸日上的那段时间,书清的日子还好过一些,宁佩为了经商常常外出,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只要宁佩不在,书清就能稍微松下一口气,否则总是会提心吊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担心某天自己会无声地消失在这座受诅咒的老宅中。
直到两个月前,宁家的商铺由于经营失误,造成了一笔巨大的亏损。自那以后,为了填补漏洞,宁佩又开始向银行借高利贷,可商铺的经营无论如何都难以获利,宁家的经济状况再次陷入了恶性循环。
宁佩的脾气变得愈加暴躁,任何不顺心的小事都能让他大发雷霆。
他辞退了大部分佣工,请来匠人将前院树梢修建平整,又烧了一口风水缸放在后院天井,不准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
每天晚上,书清都能看见宁佩的卧房灯火通明,香火的烟气从他的窗缝中飘出,家中的角落偶尔会冒出白花花的纸屑……所有迹象都让书清变得更加忐忑。
想到这里,书清强忍不适,重新拿起笔来:
“今日我冒险同你写信,也请万万不要回复,等宁禄出生,我自会想办法离开宁家——”
笔尖在纸叶上骤地一顿,洇出一个丑陋的墨点。
书清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的脸瞬间失色,瞳孔震颤,眼珠一顿一顿地挪向桌上的小型梳妆镜。
光滑的镜面。
冷冷的镜面。
狭窄的方形黄铜框将镜面衬得逼仄而怪异。
——那里正倒映着一张苍白的面孔。
它隐秘在黑暗中,不知已经站在身后看了多久,它的嘴角带着虚假而冰冷的笑,它的目光缓缓上扬,对上了镜中女人惊恐的眼眸。
“书清啊。”
昏暗的房间中传来熟悉的喟叹,亲昵地喊着女人的名字。
幽幽的气息仿佛冰刃轻划后颈,汗水瞬间打湿了书清的衣衫,钢笔咚的一声摔落在地,书清痛苦地捂住了肚子,手背上覆上一只带着寒气的手。
宁佩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身后,眼里噙着让人看不懂的光彩。
书清害怕男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暴露后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宁佩并不在意妻子的背叛,他对这封写满罪证的信一点儿也不在乎,反而温和地蹲下了身。
宁佩的侧脸缓缓贴在了书清鼓起的肚皮上,脸上充斥着孩童般炽热的情愫。
在书清惊恐的目光中,他亲吻着妻子的肚子,嗓音仿佛粘稠的树脂——
“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就好了。”
“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
随着产期的临近,书清的精神日复一日变差。
她开始害怕阳光,也不再点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将自己关在西边阴森的小屋中。
她常常面对着桌上那面狭窄的小镜子,一照就是一整天。
她看着自己的肚子越变越大,青筋和血管像寄生的藤蔓爬满了身躯,书清恨恨地盯着那里,就像盯着剥夺自己自由的仇人。
但她也会充满柔情地轻抚腹部,感受那里多出来的微弱的心跳声,期待着宁禄的平安降生。
家中伙夫在庖房圈养着几笼肉兔,书清偶尔会在太阳下山后到庖房去,戳开窗纸,偷看那些呆傻的小毛球。
她想,这么小的东西,平白无故替人顶上了杀人的罪名,好可怜。
她盯着那一只只山茱萸般血红的眼珠,在光滑的圆弧上看到了自己惨白的面孔。
书清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躺在兔圈中,雪白的兔子们向她涌来,用尖锐的门牙啃食着她的肚子,她的肚皮像气球一样瘪下去,有怪物蠢蠢欲动地想要钻破肚子逃离出来,残忍地搅动她的腹部、她的肠子。
剧痛从梦里延伸到了梦外,她昏昏沉沉,汗流浃背。
等再次醒来时,房间内的蜡烛不知被谁点燃了,空气中飘散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产婆递给书清一碗漂浮着油花的肉汤,笑吟吟地恭喜她,恭喜夫人,生下了一名健康的小少爷。
书清喝了汤,整个人虚脱到睁不开眼,一晚上高烧不断。
补汤一碗一碗往房间里送,书清喝了吐吐了喝,不过总算跨过了鬼门关,逐渐恢复了意识。
她想看看自己孩子的模样,但佣人说夫人生病,不能给婴儿过了病气。
书清便狠狠打破了汤碗,说要看看宁禄。
西屋的门在这时候终于开了,宁佩背光站在门前,遣散了佣人,将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递到书清怀中。
一只娇小而柔软的身躯陷进了棉被,书清看到了湿漉漉的、稀疏的绒毛,看到了血红的、雾蒙蒙的眼睛,看到了长长的、布满血管的耳朵。
宁佩说,书清,这就是我们的孩子。
书清惊恐地摇了摇头,嘴角嗫嚅,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好半天,她才颤抖着说,这是兔子……
不,这是你的孩子,是宁喜,你忘了吗?
男人微笑着,端着肉汤走到床前。
他撬开女人紧绷的嘴,将腥气扑鼻的汤水灌进她的胃里。
你得了癔症,必须好好补补身体,书清。
癔症?
我有癔症?
是的,你得了癔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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