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军用越野车沿着宽阔的公路缓慢地行驶，浓白的雾气笼罩着整条公路，给人一种身处山巅的错觉，车开着开着总觉得前头是悬崖，提心吊胆的，再加上沿途有很多废弃车辆，武乾坤开得很慢。
这是盛夏时节罕见的大雾天，至少龙城土生土长的方居安没在夏天见过，地面能见度不到三米，路牌要开到一米近才能看得清楚。
刚过一个蓝色路牌，方居安才知道平安地是建在龙城北郊怀柔，他推测主要原因大概是怀柔区有数条河流汇集，水源充足。
“所以，平安地是你们花四个月时间建好的。”
副驾驶的方居安侧着身问，刚问完又觉得不太可能，病毒肆虐之时，人人自危，逃命都来不及，光靠军人队伍，要建一个如此庞大隐秘的避难所，简直是天方夜谭。
武乾坤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在窗沿，眼里的光半明半灭。
见他这样，方居安知道自己又在随意打听军事机密，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武长官，我随口问问。没关系，不用回答我。”
武乾坤喉结一动，“嗯。”
“倒是挺实在。”方居安内心腹诽了一句，但也没生气。
武乾坤让他睡觉，行车时间比较长，他听话地小睡了一会，睡得贼香，口水流在了肩膀上。
睡醒第一眼就是去看车后排的防护服，防护服已经被他处理干净了，检查过表面没有破损，但实际上有没有只能听天由命了。
事实上，来之前他真心实意地劝过武乾坤，“你没有防护服，还是算了吧，我自己去就行。”
武乾坤回了句“我相信你。”
方居安不知道他相信自己什么，但莫名很感动。
车子开了三个小时才到古城区，方居安坐直身体，恍如隔世的记忆瞬间开了闸，他的单位、家和所有活动轨迹，都在古城区。
他熟悉到哪怕失明了，也能摸瞎走他的三点一线：单位——家——倾城西餐厅。
车子经过古城墙，再到餐厅，方居安着急地打开车窗，眯着眼眺望，餐厅门口飘着的红旗子，往下是摇曳的红色窗棱，再往下……
一只手伸了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了。”
方居安顺着收回的手，不解地望向手的主人。
“没什么好看的。”武乾坤踩了踩油门，车子倏地往前窜了出去。
方居安身体往前一耸，带出了一声低喃：“是。”
前方两百米就是他的单位，武乾坤花了十秒钟就开到了楼下。临近中午，雾气散了一些，某位大领导亲手写在牌匾上的“龙城病毒研究所”七个字，依稀可见。
方居安下了车，站在后排，将防护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穿的时候，武乾坤就靠在车门上看着，手指尖夹着一根烟。
一团团烟圈升空，融进大雾中消失不见。
三级防护服穿戴非常繁琐，方居安每次穿完都累得气喘吁吁。
武乾坤吸了一口烟，颇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研究所的大门没锁，一双黑手套稍微用点力就推开了，曾经在全国呼风唤雨、大名鼎鼎的研所老大啊，如今已是颓垣废井。
大厅里，方居安仰头望着展示墙墙顶的福字，这个福字是用隶书体写的，十分……武乾坤想了半天，想出四个字“纵横四海”。
这会是什么样的人写的。
方居安埋下眼睫，这是他亲笔写的，模仿唐玄宗赫赫有名的福字。
其实他写的一手好字，只是从不张扬，研究所没几个人知道他会写书法。
楼里的过道满是灰尘，角落里结着蜘蛛网，他们一齐走到楼梯口时，方居安忽然不动了。武乾坤见状，以为他是害怕了。
“要不——”
谁知道方居安眨着泪眼，鼻子通红，透过透明的面罩冲他一笑，“我在想，见到他们第一句要说什么。”
武乾坤一怔，脑海里闪现了一件与当下无关的事。今天的大雾是因为昨夜下了一场骤雨，而此时方居安的睫毛居然和雨幕一模一样。
唰唰唰……
待他回过神，方居安已扶着墙踏上了阶梯。
他望着方居安的背影，露出了一种复杂的神情。
昏暗的走廊内，穿着防护服的方居安一个人站着，逆着光，如末日的武士，时刻准备前行、战斗。
武乾坤默默地望着，很快听到前边的召唤。
“这边走。”
方居安如企鹅挪步似地，引着他到了走廊深处，若不是有任务在身，武乾坤一定会叫他多走几遍。
单纯图个乐，毕竟末日难捱。
方居安不知道他的心思，停在一道门牌刻着“病毒资源中心”的门前。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下一秒尴尬一笑，“哎，你看我。”
他垂头去转门把手，却发现锁居然是坏的，而且是暴力损坏，轻轻一扯，整个门把手都拽了下来。
“这……”
武乾坤看不下去似的，推门率先走进去。
这栋楼是老式建筑，房间也是四四方方的，这间办公室刚好东南西北四个工位，中央桌台放着好几台数据仪。
武乾坤几乎能想象方居安在这里办公的样子，一定是默默无闻，又生无可恋的样子，太奇怪了。
“我的部门工作很单纯，负责编制医学病毒毒种、资源目录和数据库这些，我吧，在这个部门待了十来年，领导都换了七八个，就我这个钉子户没换过，你敢信？”
“敢。”武乾坤是真信。
方居安被噎了一口，往北角走，武乾坤跟了过去，因为没穿防护服，他显然比方居安动作要快一些。
桌上虽然落了一层灰，但东西摆放很整齐，一看就是个强迫症患者的桌面，桌角一个相框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男一女。
武乾坤盯着看了两三秒，然后移开了目光，什么也没说，手倒是伸了出来，刚碰到框架，相框就被人猛地夺走。
“……”
他转身去看，方居安正用力急切地擦拭着框面，因为戴的是橡胶手套，反而搞得灰尘不均匀，一坨灰刚好落在女主人的脸上，他蓦地抱着相框往地上一坐，开始嚎啕大哭，眼泪一颗颗砸在面罩底部，冲开了一朵朵不规则的小花。
武乾坤愣在原地，看着他哭，既没安慰，也没离开，就是看着他哭。经历了这场灭顶之灾，能哭出来兴许才是治愈的开始。
面罩里全是水雾，方居安主动揭了面罩，摘了手套，把相框的照片取出来，塞进防护服里，一气呵成。
武乾坤：“……动作挺快。”
发泄完了，方居安感觉自己好多了，关键是他还有正事要做，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武乾坤主动用黑手套内里的绒布帮他清理了面罩的泪水，搞得他更不好意思了。这么大的男人居然坐在地上哭，他扯了扯嘴角，“见笑了。”
“人之常情。”武乾坤四个字盖棺定论，把面罩递还给他。
方居安接受这个解释，把面罩别在腰间，转身去打开办公桌底下的柜门，里面露出一个银色保险柜。
他当着武乾坤的面输了密码。
“还能用。”
很快，他捏着一个绿色文件袋，掏出一叠五颜六色的磁卡和u盾，卡上贴着不同的科室名。他轻易地找到了紫色u盾，晃了晃，“这是‘天牢’断电情况下使用的门禁卡，但仅仅是门禁，p4生物实验室在三楼，总共有十道关卡，虽然培训过相关操作，但我们普通员工是不可能进到核心区的。如果非要进去，唔，实验室的实验装置是有断电保护程序的，如果运气好，我们等会也许能试一试。”
武乾坤“嗯”了一声，表情古怪。
方居安没注意到，领着他出了门，转个弯去了综合办公室，门锁同样是坏的，他眉头紧锁，直接走进去，熟门熟路地从储物柜里拖出一个箱子，“来，你也穿上。”
武乾坤没动，方居安从箱子里取出上半身套件，反过身递给武乾坤，“别小看它，这个东西能防得住sars，一套好几万块呢。”
武乾坤拎起上衣，上下打量，用一种跟亲密的人抱怨穿衣的语气：“怪沉的，我是军——”
“我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方居安说完这句，眼眶立马红了。
武乾坤：“……”
这回他没有拒绝，转过身去，左手套进袖筒，右手刚曲起来，背后幽幽地传来一句——
“我只是奇怪，门锁都坏了，如果是劫匪来打劫咱们研究所，为什么综合办公室都能保持这么整洁？”
武乾坤冷汗直冒，得了，在这等着他呢。
很快，方居安从他背后钻到前面，直视着他，“莫非，他们来这里是找人？或是藏人？”
听到“藏人”两个字，武乾坤浑身一紧，方居安搭在他衣领上的手微微一抖。
“你来过这里。”肯定句。
武乾坤垂眸拉拉链，拒不开口。
“这里一具尸体都没有。为什么？”
“你来这里执行任务。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收尸的？也许是后者，这也解释了我目前没有看到任何一具尸体。”哭完一顿的方居安竟生出了造反的勇气，冲首长大人连珠炮问。
也可能是因为在这栋待了十年的楼，他安全感倍增。
这一刻，他才是主人。
方居安坚定的质询目光刺痛了武乾坤，他终于松口承认了：“我的确来过这里。四个月多前，我们跟这里的最后一名科学家失去了联络。原本上面已经下令先不研究，让他们退到安全地区，但他们还是坚守在这里。他们说这是一种使命，在危及人类生命的病毒来袭时，他们是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他们都不努力研发出来克制病毒的解药，那么人类就要彻底覆灭了。”
武乾坤陷入了悲伤的回忆，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不让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但哽咽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他们依靠p4实验室的独特屏障，是完全可以生存下来的，因为在他们全部牺牲后的第二周，病毒忽然消退了，一丝踪迹都看不见。”
听到这句话，方居安背了过去，双手捂着脸，肩膀抖动得像一只蝴蝶，内疚地抽泣，“只有我像个缩头乌龟，躲在家里——”
“我根本不配是研究所的一员，不配……”
一只有力的手如一块沉重的铁，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别这么想。如果我们预料到病毒会忽然消退，那我们也就不会让他们这么冒险了，这是我们的工作失职，不是你。”
“幸好，你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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