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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由方信的亲信传来,传旨内官到达,只剩半个时辰。
方信却不意外,去叫醒了熟睡中的妻子。
“姝旻。”
罗姝旻正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夫君……什么时辰了?”
方信没有回答,他安静地望着她:“皇上……终究降罪于我了。”
听见这九个字,罗姝旻怔了一怔,而后猛地坐了起来:“您——您说什么?!”
“传旨内官已在路上,皇上赐了我鸩酒。”
他却说得如此平静,好像只在谈论今日晴朗的天气。
罗姝旻心跳“咚”地一响,慌慌张张地下了床,扯着方信的袖子:“夫君,您……这,是真的吗?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没有办法,皇上是真的要杀我们,他在清晨降旨,城门还锁着,我们能逃到哪里去?”方信掩下长睫,握住罗姝旻冰凉的双手,“我想了一夜,方家上下数十人,唯一能逃走的,只有方忱。”
罗姝旻身子一颤,眼泪瞬间滑落下来。
“方忱还小,让书童换上他的衣服,或许可以瞒天过海。”方信平静地开口,甚至带了一些温柔,“皇上必定让内官带着画像,你和我,甚至方慬,都决计瞒不过他。”
罗姝旻颤抖着,不甘心地抬起目光:“慬儿,也……也不能……”
方信摇摇头:“事情一旦败露,只会让皇上更加愤怒。皇上只令诛杀三族,已经……是开恩了。”
泪水流了罗姝旻满脸:“那,那忱儿……他一个人,他能去哪?”
方信叹息一声:“我会让他拿着我的玉佩去南青山,吴掌门与我有些交情,他心怀仁慈,或许……能够收留他。”
“南青山?”罗姝旻不由得道,“忱儿才五岁,他如何能独自走到南青山?”
方信默了默:“他必须自己走过去。”
罗姝旻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忱儿才五岁啊,您不是有亲信在王都吗?不能让他们护送……”
“不能。”方信皱起眉,强硬地打断了罗姝旻,“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他必须靠自己活下去。”顿了顿,又放缓了语气,“别担心,方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要相信他,好吗?”
罗姝旻泪眼朦胧地看着方信,将嘴唇咬出了血,方信又叹息一声,将罗姝旻拥在怀中:“对不起,如果可能,我也想救下慬儿,救下你。我只是后悔,为什么在皇上屠杀沣容村时,我一时贪生怕死,没有以死相谏。这一路回程,我始终惭愧不安,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一闭上眼,就仿佛有无数冤魂围绕在我耳边,诘问我的怯懦。现在,我更是忍不住想——如果我那时出言劝止,皇上或许一时震怒,杀了我,或许……就不会再牵连你们了。”
“夫君,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责怪自己。”罗姝旻紧紧抱着他,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拥了,“您在我心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能嫁您为妻,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我一点也不怨您,在临死之前,我能和您一起……我们能死在同一天,那都是我的福气。”
方信静了静,嗓音有些发哑:“好,我们不能同生,但能同死,也算不枉此生。”他松开双手,捧起罗姝旻的脸,拭去她的眼泪,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子,“不哭了,走吧,内官很快就到,我们没有时间耽搁了。”
二人叫醒方忱和方慬,给方忱换了衣裳,让他拿着方信玉佩,从偏门悄悄离开。方忱虽然年纪尚小,却已懂得道理,父亲说,要他带着玉佩去南青山,要将这玉佩亲自交给一位姓吴的伯伯,说,只有这样,吴伯伯才能来帮助他们,帮助方家——他虽然还不清楚“鸩酒”和“诛三族”究竟意味着什么,但看着父亲严肃的脸色,他也明白,方家要出大事了。
有人来欺负方家,只有他因为年纪小,不起眼,才能逃出去——他肩上背负,是方家所有人的性命和命运。
他一路都如此默念着。
但这一路,却不顺利。
离开盛阳郡不久,他身上的碎银子就被偷走了,此后只能依靠乞讨度日。然而乞丐自成帮派,他偶尔被人施舍,也会被当街乞丐抢走。也有乞丐想拉他入伙,他宁死不从,又被他们说不知好歹,狠狠揍了一顿。出门时所穿衣裳早已破烂不堪,幸好是夏天,他才不至冻死在荒野中。行客的人羞辱他,唾弃他,乞丐也排挤他,打骂他,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贴身藏好的那一枚玉佩,和临走时父亲殷殷叮嘱的话——
一定要坚持到南青山,整个方家的未来,都交给他了。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时节一日比一日炎热,终于望见南青山的轮廓,他却突然病倒了。
他发起高烧,白日里天气炎热,能出些汗,似乎稍微好受一些,但入了夜,他便冷得直打摆子。他平日只以剩饭剩菜和田野瓜果充饥,时日长了,身体自然吃不消。然而南青山虽能望见,离到达还有很远路程,他只得拼命咬着牙,双腿站不稳,就用竹竿树枝撑着自己的身体,也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大家都在等他,他要救哥哥,救娘亲,救父亲,救所有人。
直到终于,走到南青山脚,他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所有的一切,他都忘记了。
吴成思告诉他,他叫方恂,父母双亡,他流落街头,身上只有那枚玉佩。吴成思说,他生了病,晕倒在山脚,恰巧有弟子回山,发现了他,说以后南青剑派就是他的家,门派中有很多同龄的孩子,他可以学到很厉害的剑术。吴成思还说,别的事情先不要想,养好身子最重要。
他紧紧皱眉听着,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生病之前的事,他竟一件也记不起了。可是吴成思说,这只是因为他在发热,脑子才会迷糊。他确实觉得晕晕沉沉,就相信了吴成思所言,没有再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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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从最开始,吴成思就知道他的身世,才封住了他的记忆。
时隔二十年,方恂终于明白了当初的一切缘由。他离开不久,赐酒的内官就到了,方家上下,无一人得到赦免。父亲提前送他离开,谎称要他去搬救兵,是为了让他怀着信念,坚持到南青山。
消息传得比他行路的速度更快,在他到达之前,吴成思已经知晓方家被问罪之事。他突然衣衫褴褛地出现在山脚,手中握着方将军玉佩,吴成思瞬间便猜测出其中曲折。可是,方家已经没了,吴成思也无力回天,他最终只能选择救下方恂,让方恂忘记方家,将这件事永远地封尘。
吴成思是怕他得知真相,去向先皇复仇,以卵击石,枉送性命吗?
或者,只是希望他不要囿于仇恨,能够忘记前尘,拥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可是,他已无法得到回答了。
吴成思不知道自己已经记起了很多事,他直到死,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身世,提起方将军和方家半句。“方恂”,这个名字,恂,吴成思是取了“相信”与“恭谨”之意,是为纪念他的父亲和兄长吗?
他也已经无法再得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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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苍穹,春风如刀,方恂孤独地立在荒草蔓生的庭院中,成了长夜里一把最单薄的影子。
这条长街已被封锁了二十年,仿佛是座被遗弃的废墟。大将军官至正三品,在战时甚至拥有号令全军的权力,是深得皇帝信赖之人,满朝上下,也没有几人能享此殊荣。可先皇性情无常,旧时再多恩宠,说杀,也就杀了。
朝野上下噤若寒蝉,无人再敢提起方家半句。方府被封,连带着这条街上的店铺也都关了门,只有院中草叶疯长,掩埋了泥土下的血腥。
方恂独自走过每一间房屋,书卷蒙了厚厚的灰尘,小孩子练习用的短剑生了锈,墨锭摔在地上,断成两截,夜风吹进窗扉,宣纸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所有的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却已和记忆截然不同。
他想,距离新皇登基,已经七年了。
新皇和他的父亲不像,是一位温厚爱民之君,甫一继位,就大赦天下,与邻国建交,颁布了多项减免税赋的法令。这七年间,百姓生活安定富足,越国没有发生一场战争,人人称颂他是仁君,明君——
可是,为什么都过了七年,朝局早已稳定,边疆亦无战事,那个仁慈圣明之君——却没有过问他的父亲,过问方家一句?
父亲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为越国奉献了一生。越国的君主,却如此任性地杀死了他,又如此冷漠地抛弃了他。
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头,明月亮得渗人,他眼底却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暗影。
片刻,他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方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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