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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翎竹不可思议道：“你突然发什么神经？你在乎这些激将之言吗？你受他挑衅做什么？你难道不应该反驳他，说你就是没本事又怎么样，有我在，他杀不了你。”
宗暮非安静半晌，看着她焦灼的眉眼，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松开手，越过她走到前头：“这件事，和其他不同。”
这一个噩梦，他做了八年。
如冰雪彻骨的冷，如烈火焚灼的痛，他承受了八年。
颜子畯之姐——颜子妤，是他第一个病人，也是他唯一没能治好的病人。跟随师父学医，看着师父妙手回春，他总以为自己也天下无敌了，直到她的脉搏在他指尖下停止跳动，他才真真正正明白了他的浅薄。
是他的浅薄、无知、傲慢，害死了她。
她走了，却留下了唯一的弟弟。他本该是他的责任，可是他竟然仓皇地逃了。
是他的错。是他因无措而故作的淡漠，是他因惶恐而不负责任的离去，让那个笑容明朗的孩子，变成了如今满心怨恨的模样。
后来他终于知道如何治了，她却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再回去找他，他也已经不在了。
“好。”颜子畯见此上前一步，右脚虚向前迈出，抬手做了个起势，“今日，我就与你做个了断，我要亲手杀死你，告慰姐姐在天之灵！”
然而，宗暮非还没有说话，眼前突然蓝光一闪，竟是许翎竹抽出了剑，横在他身前。
“你说不让我管，我凭什么听你的？”许翎竹语气强硬，不容置喙，“今天这事，我还偏要管了！”
宗暮非声音干哑：“你不必为了我的事……”
“怎么，你叫我袖手旁观，由着你送死？”许翎竹斜他一眼，“你死了，栖归楼怎么办？那么大一间药室，谁来管？要不然，你先给我找个比你医术更高的大夫？”
宗暮非一顿，移开视线，眼中似灯烛倏忽灭了一盏：“我……并非要送死。而且，栖归楼没有我……你也有办法再找到大夫。”
许翎竹轻哼一声：“宗神医，颜公子武功比你更高一筹，你是万万打不赢的。你被他杀了也好，被打得半死不活也好——是，就算栖归楼可以没有你，桂川县百姓呢？你常说医者心怀苍生，可不是要意气用事，将性命无谓葬送的意思吧？”
宗暮非沉默了，眼中的光接而暗灭，不知为她哪一句话。
“许楼主，”颜子畯冷然道，“擅自插手他人恩怨，非君子所为。”
“我可不是君子，我是江湖人人想杀的妖剑之主，宗神医也不是‘他人’，而是栖归楼的大夫。”许翎竹扬眉一笑，话音带了几分狡黠，“激将法对我从来没用，你也打不过我，我劝你——不如知难而退？”
颜子畯脸色黑了下来，他知道许翎竹并非妄言——他与她打，一分胜算也无。
“是，如今的我，无法取胜。”半晌，他终于冷冷开口，眸子里燃着毫不掩藏的恨意，“但他总有落单的一日，你也总有防备不周的一时——我直到死，都会想尽方法，杀死他。”
许翎竹望着颜子畯，眉心渐渐蹙起，最后重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是死脑筋吗？你真的看不清宗暮非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令姊之死，只是他无心之失，你先前也在石水村，不是吗？他救了数以百计的人，今后，还会再救成千上万的人，他若死了，将有多少人重病难治，无药可医？你只顾一己私仇，欲杀他而后快，但你也想葬送那些人的性命吗？”
颜子畯怔住了。
声声控诉，恍如雷霆振响，心里好像有什么裂开一痕。
“不过今日，我却不是为了那些大仁大义。”许翎竹却突然话锋一转，抬眼望了望天空，乌云比初至时更加厚重，大雨将倾，恐怕只在须臾之间，“而是因为，要下雨了。”
颜子畯和宗暮非齐齐一愣。
就在这一瞬间，许翎竹如闪电般掠了出去，寒星剑在混沌的空气里划过清亮的弧，颜子畯甚至尚未回过神，就觉得颈边一凉，剑气绕颈，似冰雪贴上肌肤，他一动不敢再动。
然后许翎竹在他胸前迅速一点，内力透入经脉，他彻底不能再动了。
“好了。”许翎竹收起剑，以布带作绳，将颜子畯双手牢牢绑在身前，“我实在不想淋雨，雨停之前，就先委屈你了。”抬手招呼愣怔在不远处的宗暮非，“快过来！把马也牵进来，马上要下雨了！”
话音才落，一个雨点就砸在了宗暮非额角，他连忙牵着马走进草棚，拴在柱子上，又和许翎竹一起进了屋。
当然，颜子畯也被她一并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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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简陋陈旧，桌上地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许翎竹扯下一块布，就着雨水擦净桌凳，自己坐了一个，又递给宗暮非一个。
“好了，大家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她靠着桌沿，望向屋中一站一坐的二人，“现在我不插手了，你们两个说吧。”
然而接着却是长久的沉默。
风雨声灌进屋内，原野蓬草发出清疏的响，许翎竹终于等得不耐，拧着眉道：“怎么又不说了？好，你们不说，我说。颜公子，宗暮非是个心怀仁德的好大夫，也当之无愧是个医术高超的神医，这一点，你认同吗？”
颜子畯没说话，倒是宗暮非嘟囔了一句：“你竟觉得我是个神医。”
许翎竹好笑地看着他：“你在我耳边说了不下八百遍，说你是江湖第一神医，怎么这时候不敢认了？”
“那都是我说。”宗暮非轻声，没有看她。
许翎竹静了静，忽然起身，走到宗暮非面前。他微微一愕，她已经扳着他的脸，迫使他面对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不闪不避地望进他眼中，仿佛被外间雨水洗过，泛出清透而凝定的光华。
“我从很早时，我还在南青剑派的时候，就知道你是神医了。”她郑重开口，她终于知道，他看起来张扬不羁，内心却因颜家往事，从未真正地相信过自己，“我虽然常常挤兑你，但那些都是开玩笑的。我不管别人如何想，在我心里，你就是江湖第一神医。”
她的话音极轻，却清晰地盖过了肆意的风声。温柔笃定的字句从胸腔里淙淙流过，他竟不觉间湿了眼眶。
他不敢看她，再次垂了眼。
“我是从八年前，开始自称江湖第一神医的。
“确切地说，我是离开颜家之后，开始自称江湖第一神医的。”
许翎竹放开了手，她和颜子畯都没有说话，静静听着宗暮非讲述这八年间的故事。
“你姐姐……是师父故去后，第一个由我独自诊治的病人。师父是江湖第一神医，我却没能治好我的病人，我实在太不安，太惶恐了，所以那时……我没有留下来陪着你。我没有勇气，我逃走了。
“我陷入了极度的自责和怀疑，我到底——该如何继续行医？可是师父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还能去问谁，师父教我一切生死都是虚妄，我却也没办法放下。我自称江湖第一神医，却不敢给任何人看诊，我想说服自己，却真的做不到。我日日夜夜脑子里都是你姐姐，想着她的病症，想着她的脉象，我疯了一样地翻阅医书，去越国各州询问当地大夫……花了一年零九个月，我终于知道该如何治了。
“我立即去陵州找你，可你已经不在颜家宅子里，我问遍四邻，无人知晓你的消息。我等了你一个月，你没有回来，我只好离开了。”
听到此处，颜子畯冷冷开口，风雨晦暗灌进他的喉咙：“那时，我正在江湖上挣扎，苦练武艺，只为有朝一日，能手刃仇敌。”
宗暮非无声地苦笑着，继续道：“那时，我不知道你在何处，我想着或许你已经死了，或许你只是离开了，早晚会再找到我，杀了我——我知道你定然恨我，我也恨曾经的自己，如果死在你手中，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但是，在你找到我的这些时间里，我能做什么呢？我甚至已经没有勇气再替人看诊。若非那时……我路过一处村庄，好心收留我的人家有女儿生了病，他们太贫穷了，除了等死别无他法，我实在于心不忍，去附近山上采来草药，竟治好了她。
“从那以后，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江湖，替人看病。我仍然称自己江湖第一神医，只有这样，我才不至被夜里的噩梦压垮，你也……或许能够尽快找到我。”
“我……”宗暮非顿了顿，抬眸向许翎竹望了一眼，“此后几年，我一直为了死去而活着，直到遇见你们——给你解毒，给唐璃治伤，给你们治伤，然后，和你们一起建立栖归楼。”
她不需要他，他知道。
可是她却又说，栖归楼可以没有他。
他本以为他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却被她如此轻易地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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