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码头晨间的繁忙，卯时不到就开始了，各地漕船都要早早装粮食，赶着不拥挤的时候从码头出发。
是以，这“不拥挤”也变成了拥挤。
杜老大早上一来就看着兄弟们装好了十几条货船，又吩咐人将他带来的珍惜货物、礼物搬到袁澄的客船上，这才到客栈来寻袁澄夫妇。
约莫辰时末，在客运码头上给他们送行。
袁澄站在船头向他挥手告别：“感谢杜兄这两日款待。我今日出发，中途歇两回，六日后就到汴京，届时先将你的货送到益正堂，尽管放心。”
待他回到客舱，顾观月好奇问他：“郎君缘何与漕帮的人这么熟？”她的认知里，漕帮还是清朝的产物呢，原来从有漕运起就有漕帮了。
袁澄长腿一伸，占了半个舱，舒展地坐在圈椅中，笑道：“月儿不知，一苦大和尚原来就是这漕运上响当当的人物。”
顾观月惊得向后一仰：“他？可真瞧不出。”
朝廷在漕运上设置大小官员，然而明规则在庙堂之高，暗规则在江湖之远，官员管不到的地方，靠的是帮会，漕帮便有些类似于古代“工会”，管着京杭运河上几十万众的苦力，各地漕帮有的勾连，有的也只管一段。
一苦和尚曾经，便是广济渠这段出名的把头。那年他们几个码头暗中争斗，袁澄从河上过，将重伤的他从河里捞了上来，于是结了一段善缘。后来一苦不知因何退出这漕河上的生活，到了宝应做和尚，又随意教袁澄些手上功夫，才成了他半个师傅。
小夫妻两人，就这般谈着他人闲事，由淮入汴，一天只行三四个时辰，偶尔在某地停个一天半天，几天后到了汴京。
汴京水系发达，若非如此也做不得京都，两人这一路也没骑过马，下了地来倒有些晃呀晃地不习惯。
他们在汴京停两日，却有许多事要做，先将杜老大托的事交割了，接着去汴京花市、有名的园子逛过，最后去看望斯思。
斯思嫁入陈府经年，不比新妇，近日渐渐掌了家，还要跟着陈夫人抄经、诵书等，很是忙碌。
那一日晨间安排完家里活计，禀了她婆母陈夫人她有朋友自扬州来，陈夫人恍然：“你父亲如今升任河中知府，不在扬州，你兄长又在那处了。那来的该都是你少时玩伴，那是远客，要好好招待，晌午万务留下用饭。”
顾观月与袁澄到陈府，两姊妹见面，心情激动得无以言表，碍于斯思是当家主母，反不能随性表露。
于是先在堂上与斯思叙了话，将斯黎带给她的信转交，又拜见陈夫人，向她奉上表礼。
长得好看就是多一些优待，陈夫人这日原本是普通会见，一见袁澄便看着欢喜，竟与年轻人一道用了中饭。
因是夏日，并不吃些絮叨的大鱼大肉，除了待客必须上的几样，有一道嫩笋、小簟、枸杞头做的三脆羹，一道酸蒸鱼翅，倒吃得人胃口大开。
席间听得他们要去赶榷场，陈夫人放下餐具漱了口，着意嘱咐：“那处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近些年两国已经不交战，也不是那么安宁。你们要去，务必带足护卫，跟着大商队才好。”
陈夫人本人便是边关出身，年轻时边关战事不断，是以说起来也是百感交集。
她难得看到两夫妻都合眼缘，拉着两人说了半下午话，才放两人出去：“耽误你们年轻人叙旧，阿顾你们自去说话。”
斯思便将两个人引出来，将袁澄放在厅堂上，对顾观月道：“你随我到后面，也看看我住的地方，也见见你外甥。”
顾观月挽着她的手，恍惚觉得还是多年前与她结伴同游时。
从厅堂出来，穿过一个庭院，又是一个过厅，权做陈府的小书房。过了这个窄厅，才到内宅。
中路是陈夫人住的院子，斯思住在东院，边走边向她介绍：“京城居大不易，我们这里比先前在宝应时还挤些。地方倒是一样大，就是家里人多。”
进了她们院里，先去看了斯思的儿子，斯思便撵了人出去，两人说些私房话。
顾观月先问斯思：“这家里看着规矩不重，我原本替你担心的，见过你婆婆，倒觉得好了。你家陈郎对你可好？看你这样子，也不像不好的。”
斯思笑道：“阿姑为人豪爽，郎君斯文，我除了比闺中事情多些，别的都好。”
问她蒋晴娘的事：“那年是我一定要帮她，后来差点坏了你的事，你信中虽未说，斯黎来信却讲了。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观月摇头笑道：“原来你要说这个。若再来一回，也还是要救她的。难道为着她后来做的事，当初你我就不该做好事了？也不是你留她在我园子里，是我们看她机灵，才给了她差使。我们难得见面，说她做什么。”
也未将后来见到蒋晴娘给人做外室的事告诉她。
两个人说着林芜、凤霞等人的近况，斯思又忍不住问起斯黎的事：“斯黎……阿娘给他定了岑家，岑家姐姐我见过，性子虽看着有些古怪，人却不坏。也不知斯黎他……”
日头西斜，冰鉴里冒着凉气，顾观月贪凉向那边靠着，闻言歪头笑着看她：“他两人很合适。”
斯思闻言点点头，心里有些怅然，斯黎上回来信不过一个月前，还问汴京花市有何新闻，哪里就那么快将一份感情抛之脑后。他不过是为了安顾姐姐的心，可这话也不能跟顾姐姐说。只希望他与岑姐姐，装着装着也就成了真的。
顾观月观她表情，也不就此多话，斯黎怎样都不是她该置喙的，她便猜到些什么，也只能当不知道。
这一日会过斯思，夫妻二人告辞出来，顺道去逛夜市。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汴京的夜晚与扬州又不同，虽没有月华、灯烛与流水的交相呼应，却也同样灯火通明，各店的灯笼、灯箱招牌将夜晚变得如白昼般热闹。
一些酒楼的门口还设置了彩色拱门迎宾，更有一些直接扎的花门引人瞩目，热情的小二站在街边迎来送往，与街上摊贩一起，将一整条街叫得人声鼎沸。
因在街上见了卖鸡哨的小摊，袁澄便买了一个给顾观月挂在身上，玩笑着说：“走得远了，你吹这个哨子，我便能听到来找你。”
卖鸡哨的小贩笑着打趣：“郎君把娘子当家中孩子看，真是羡煞人也。”
顾观月侧脸看着袁澄，抿着嘴俏皮一笑，袁澄悄与她说：“喊声哥哥听。”
这一夜热闹后，再往北去就不见这等繁华，两人弃了船一路骑马，不到十天到了定州境内。
顾观月拿出张娘子给的地址，与腊梅、袁澄一起参详，看着还有一百余里就可到舅舅家时，天空忽下起滂沱大雨。
今年定州也是奇了，从入夏起到他们来时，已经下过好几场雨，每一场都下得又大又急。
他们只得在沿途找个大镇住下，等着雨停。
这镇子虽大，也只两三个客栈，条件简陋，原本几人不准备住，谁知雨下个不停，只好要了房间住一晚。
客栈老板见他们从南边来，热情与他们攀谈，介绍着本地风物：“我们这里是平原，客人从南边来该经过大草场了，再往西北去可就是山地，客人要去那里真要等雨停，不然山路难行，不比你们那些繁华地界儿官道畅通。”
第二天傍晚雨才小了，雨淅淅沥沥直下到第三天中午，他们耽搁到第六天，见镇子里路基本干了才出发。
客栈老板送他们出来，见他们去远了，回头还与小二说着闲话：“咱院子里的菜都淹了，你去收拾收拾，把沟通一通。这几天路不好，估摸着村子里来卖菜的也少，再有客人来可吃什么。”
这边顾观月等人一路问着向北去，行了大几十里，还有十几二十里时，已经全是山路。
没想到山中情况与镇上又不同，道路越走越湿滑，山间的雾气渐浓，更糟糕的是到中午时忽然又飘起雨来。
几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袁澄向平安、腊梅道：“看着点两旁，若有大点的岩洞，就住住脚。”
说着话，将身上油衣解了，硬塞在顾观月手中：“再加一层，淋了雨恐一会儿害冷。”
还没寻到可避之处，脚下山泉水的声音越来越大，拍在山谷中响得令人心慌。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混乱而沉闷的声响，袁澄大声喊着：“怕是不好，月儿，调头回去。”
混乱中四人拨转马头，顾观月的马似乎受了伤，四蹄乱踏，渐渐有些不听使唤，她的心紧张起来，尖声叫到：“郎君！”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雨声中。
就在此时，前方山坡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先是石块滚落，接着泥土瓦解，如同猛兽般向他们涌来。
袁澄看顾观月的马渐渐失控，吓得神魂俱失，大喊一声：“月儿，跳马！”他踩着马镫，一手向她斜过去。
刹那间，一块巨石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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