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大方桌边，围坐着一家子。何府家宴，桌上已经摆满了鸡鸭鱼肉，丫鬟低头托着最后一盅汤，摆上桌，轻声说：“老爷，夫人，菜上齐了。”
“开饭吧。”
一家之主何安简短地说。
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何夫人嗔了丈夫一眼，温柔地问谌宣朗：“宣朗，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常常要来家里吃饭的，你有什么喜欢吃的菜么？”
谌宣朗原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上众人，被点名才抬起头，做出乖巧的表情。“谢谢伯母，我什么都行。”
瘦瘦小小的孩子，明明只比昀儿小一岁，看上去却比他小一圈。眉眼精致，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叫人看着就心疼。偏偏这样的好孩子，却这么遭罪，才八岁，爹娘就没了，又要跟着一个大老爷们过活，一个武夫，家里又没个女主人。何夫人在心里叹了一声，又嘱咐何英：“快给他夹菜。”
何英笑道：“嫂嫂不用担心，宣朗这孩子真不挑食，什么都吃。”
他笑和哥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笑起来带着习武多年浸染出的英气。
何暄嘟起嘴，“叔叔和娘都只知道疼宣朗哥哥，不疼我了。”
她正换牙，因不喜别人嘲笑她说话漏风，便很少笑了。何英一听便笑起来，连忙给她夹了一块鸽子肉，“叔叔错了，叔叔最疼暖暖了！”
“暖暖，你跟你宣朗哥哥争什么？”
何夫人嘴里说着斥责的话，脸上却挂着笑，连何安的表情也松动了一些。晚饭的氛围终于稍稍热闹起来。何昀趁机给谌宣朗夹了块肉。他刚刚看得清楚，谌宣朗说着什么都吃，其实一直在埋头吃肉。
谌宣朗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金贵的侯府公子会主动向自己示好，一时错愕，只是将那块肉留在了一边。
翰林院侍讲学士何安比弟弟年长近十岁，却和弟弟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比起弟弟官威更重。何安一整晚脸色都不好看，见到他们说笑，索性重重放下筷子，教训何英：“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忘了？吃饭时嬉嬉闹闹，成什么体统？”
他骂的是何英，何昀却跟着一哆嗦，把一直往谌宣朗哪儿瞟的眼神也收了回来。谌宣朗自然能听出了他的指桑骂槐，更是感受到自己一迈入屋子，何安就投来的不善的视线。
自己哪儿得罪他了么？谌宣朗默默反省方才的一举一动。
何英依旧毫无察觉般爽朗地笑道：“哥哥，大好的日子，生什么气？”
何安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瞥了谌宣朗一眼。何昀正好凑过来要说什么，被他抓个现行。
“何昀！”
何昀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下午我怎么看见你和你妹妹在花园里玩土，弄得一身脏兮兮的？休沐日就可以随意玩闹了吗？你怎么做哥哥的！”
“孩儿知错了。”
何昀下意识答道。
“爹爹，是我要种桃树，才要哥哥帮忙的，不怪哥哥。”
何暄甜甜地叫了一声，便脆生生地解释道。
“胡闹！种什么树？”
何安又斥了一声，看到何暄瘪了瘪嘴，立马语气变得温和了，“暖暖，现在是秋天，种树活不了，春天爹再带你去。”
这摆明是借题发挥。好在何暄立刻欢呼雀跃，何夫人也看出丈夫不悦的根源，轻言细语地转开了话题，开始关心何英的亲事。何英好端端吃着饭，又被念叨上，一脸痛苦。他痛苦，其他人却都松了口气。何昀也趁父亲不留意，又往谌宣朗的碗里扔了几块肉。这会谌宣朗又看了他一眼，总算默默吃了。
何昀松了口气，冲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谌宣朗撇过脸，什么侯府大公子，啧，真傻。
但是想到这个傻孩子年纪轻轻就夭折了，他吃饭的动又顿了顿。自己过得再惨，至少还有十年活头，他呢？
一顿饭众人吃的各怀心思。饭后丫鬟撤下碗筷，给每人送上茶、盂和手巾。何昀怕谌宣朗不懂，又特地凑到他耳边解释：“那茶不是用来喝的，是漱口用的，据说这样可以漱净残渣，口齿留香。哦，你要想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据说饭后立刻饮茶不宜消化，有损肠胃……”
谌宣朗在尚府待了三年，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规矩，听着这小家伙絮絮叨叨的嘱咐，心情复杂。
何安一直不发一语，等到下人都下去了，才丢下一句，“何英，你随我来。”
转身就走。何英叹了口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何夫人还在继续饭桌上的话题，只是对话的对象变成了三个孩子，有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宣朗，你可开蒙了？”
谌宣朗想起何昀与自己年纪差不多，有意说：“不曾读书，只识得几个字，何叔叔说要送我去书院念书。”
其实何英那个粗肠子，哪里会想到那么多？
“那好。”
何夫人果然如他所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就去奉贤书院吧。我家这两个也在那儿念书呢，你们正好可以一同亲近亲近，有什么事情只管找何昀，暖暖她是个捣蛋鬼，你可别跟她一起胡闹。”
“娘！谁胡闹了！”
何暄不满地抱起何夫人的左手臂撒娇，何夫人就势把她抱进怀里，亲昵地点着她的额头，“你啊你，在哥哥面前还这么胡闹，小心明日去了书院，又被先生念叨。”
“那是先生啰嗦，跟哥哥似的！”
何暄在娘亲怀里蹭着，朝何昀做了个鬼脸。
奉贤书院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私人书院，更有不少达官贵族的子弟在此念书。达成了目的的谌宣朗看到这母子亲近的模样，却不由有些感伤。何昀即便早夭，也是在爹娘宠爱下长大的，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他回过神，却看见何昀欲言又止的关切神色，他连忙把方才流露的些许表情都收了起来。
“好了，我去忙，你们孩子们在一处玩。”
何夫人又摩挲了几下何暄的背，便起身回正屋看账本去了。何夫人一走，憋了一整晚的何暄立刻就蹦到谌宣朗前，亲昵地拉住他的手，“宣朗哥哥，你的姓谌是哪个字呀？”
谌宣朗被她的亲昵吓到了，身体一僵，却没有推开。何昀也不知该先向他解释还是先念叨妹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宣朗弟弟，你别见怪，暖暖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先前她就喜欢黏叔叔，见到你早就想搭话了。”
说完，他又瞪何暄，“暖暖，快把手松开，怎么能与男子拉拉扯扯的，被爹娘看见了，你就等着挨骂吧。”
好看？谌宣朗面无表情地看向何昀。何昀继承了父母的外貌，柳眉瓜子脸，一双桃花眼，高鼻薄唇，眼下一点泪痣。这才叫做好看吧。
“哥哥真啰嗦。”
何暄吐了吐舌头，还是松开手。何昀又问谌宣朗：“宣朗弟弟的姓谌可是‘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里的这个谌字？”
果然是自小念书的人，谌宣朗抿抿嘴，点了点头。何昀立刻跟何暄解释了这个字的写法，又说：“谌是相信、忠诚的意思。”
相信，忠诚。无论哪个意思离他好像都很远。谌宣朗又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兄妹聊天。
“宣朗弟弟饭桌上为何出神？可是身体不适？或是饭菜不合胃口？”
突然被提及，谌宣朗一抬头，正好撞进何昀的眼神，清澈的眸子依然写满关切。谌宣朗猛地收回目光，低声说：“没什么，只是有些不习惯。”
心里却暗暗吃了一惊，他竟然能看出自己出神？
何昀不明就里，继续邀请道：“宣朗弟弟可愿到我房里一坐？”
何暄在一边毫不留情地拆起台来：“得了吧，哥哥房里的东西都得按位置摆放，碰都不让人碰一下，叫宣朗哥哥过去做什么？”
何昀看上去可怜巴巴的。谌宣朗也不知该怎么和这个公子哥亲近，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何昀立刻欢喜地带他往自己的屋里去。
何昀屋里是个套间，外头是书房，里面才是卧室。屋里没有熏香，和何昀身上一样气味淡淡的，只有一水的红木家具散发的隐隐清香，不知要耗费几多白银。谌宣朗心不在焉地想着。屋里有许多摆件，何昀随手捡起一个摆件，便细细讲起它的来历故事。何暄明显是早就听腻了，趴在他外间的榻上发呆去了，谌宣朗做出专心聆听的样子，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谋划。
屋子还没参观一半，下人就来叫他们出去了。往外走时何昀才有些腼腆地问：“一直都没看你怎么说话，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谌宣朗在说真话和骗他之间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摇摇头。何昀就又露出那种让他很无奈的傻笑。
何英与哥哥谈完，便要带着谌宣朗回去了。路上何英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和我那侄儿侄女相处得如何？”
谌宣朗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回答：“他们都待我很好。”
“嗯，这两个孩子比较像我嫂嫂。”
何英有些痞气地笑了起来。
两人还没进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明显的喘息。原来是何昀追了上来：“叔叔，我想同宣朗弟弟说句话。”
何英先进了门。“快说吧，说完早些回去。”
“宣朗弟弟……”何昀小口小口喘着气，“我爹他待人一向是这样，除了暖暖和娘，对谁都没有好脸色，你别介意，往后常来，我们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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