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城门口到皇帝所在的寝宫,步行一共要走一炷香的时间。
要绕过举行朝会的大殿、朝会前留给皇帝休息的宫殿,穿过御花园,才能抵达皇帝的寝宫,面见在里面休息的皇帝。
秦萌萌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抵达皇帝的寝宫,没办法,太久没有见到皇宫的风景了,在见识了一番秦国各地风光之后重新回过头看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总觉得看出了不同的花样,忍不住就驻足观赏、感叹文,要不是领路的太监适时的提醒,她怕是又要习惯发,写一篇赞美秦国皇宫的文章再离开呢。
轻松的心情在跨进皇帝寝宫的那一刻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戒备和严肃。
一步一步,走到宫殿的深处,时隔半年多,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的父皇。
老皇帝正坐在榻上,看这正襟危坐的模样,怕不是一直等待着她的到来吧?
秦萌萌推测着,忍不住为自己刚才来之前还在御花园里看鱼逗留的那段时间感到一丝丝的愧疚。
她放慢了脚步,在靠近老皇帝的同时也隐晦地观察着他。
华丽刺人眼的朝服,一根多余的头发丝都没有的束发,梳得根根分明的胡须,手上硕大的镶嵌了碧的陶扳指,一身行头下来,浑身上下,如果再戴上个头冠,那就是她往年接见外国使臣所做的打扮了。
看来她的父皇心里也清楚,他们这一次的见面,不简简单单就是个日常父亲与女儿之间的相互问候啊。
秦萌萌内心大致思索一番,终于停下脚步,正对着榻上的老皇帝距离五步远的位置行了一个符合公主身份的大礼。
礼毕,她的父皇并没有按照套路对她说“平身”,而是用比当初在城门口见面时更为沙哑的嗓音低沉而又阴狠道:
“看到朕这个样子很惊讶吧?”
看到朕没有在你们这群人的重压之下,不仅没有过得如同你们想象中那样悲惨,还锦衣食活得精神奕奕,你们这些人一定很惊讶吧?
秦萌萌听出了其中的隐含意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父皇如今……确实令儿臣诧异。”
她不诧异对方的妆容和华服,不诧异对方那充满着敌意的态度,她只是诧异,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眼前的这位老人看上去却仿佛老了不下十岁。这并不是说外表,经过皇宫里宫女太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老皇帝虽然不至于像广告中女人敷一张面膜一般揭开面膜就皮肤年轻十岁,但也确实没有再变得更加的苍老。
只是一个人的外表不变,灵魂却时刻都在改变。
半年多以前的老皇帝,刚入城,如同一柄锋利的刀,虽然苍老,虽然虚弱,但却斗志昂扬,即使在外表上逊她一筹,却不以为意,对上她时更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她露着刀尖。
可是现在呢?
被大臣们的无视所打击,被后宫曾经自己女人的抗旨所激怒,被自己无法适应朝堂风云变幻的无能所焦虑,被那些爱戴他的百姓们一夜之间对他的咒骂不停所失落……
重重打击,那些与他一开始设想完全不同的帝王生活,那些他原本以为会期待实际上却并不想要他回来的人,一切的一切,让他的灵魂在这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苍老了不下十岁。混浊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是一个疲惫不堪的灵魂。
为一个上位者,居然要依仗外表的奢华虚张声势,这该有多可悲。
可惜的是,他对面站着的这个人并没有因此去可怜他,她依旧按着自己来之前就设计好的剧本,继续着自己的表演。
……
见老皇帝并没有想要叫她起身的打算,秦萌萌顶着老皇帝那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径直站起了身,抬头,看向了坐在榻上僵直着身体的老皇帝道:
“父皇可知,儿臣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她自退位起便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京城,周游秦国,除了过年的时候按惯例托顺王呈上了一封请安的奏疏之外,平常时日也不曾往京城传消息,就连那些沿途所写的文章都不会提及老皇帝……
这一次一回到京城没几天就来皇城求见,外人可能还觉得是父女关系好,可对于了解内情的人来讲,这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女儿外出回来看望父亲的模样。
老皇帝没有说话,秦萌萌对此也并无所谓,紧接着自己刚才的问题,自问自答:
“儿臣,是来恳请父皇退位的。”
“放肆!”
“嘭”地一声,一个琉璃酒杯砸到了秦萌萌身前的地毯上,里面的酒水飞溅,弄脏了她的裙边。秦萌萌停顿了一下,无视了坐在榻上因为丢杯子过于用力有些摇摇晃晃的老皇帝,继续自己的嘴炮计划。
“父皇登基已有二百二十三日,我朝朝会五日一次,可父皇仅主持了不到二十次的朝会,这是何缘由?”
老皇帝脸色铁青,气得发抖的手指向了她:
“你竟敢窥伺帝踪?!”
“这些事情只要去大街上随便拉扯个人就能从他/她嘴里知道的事情,哪里还需要我去窥伺。”
秦萌萌随意一句,老皇帝的脸色就由青转白,好不难看。
嘴炮继续。
“其中原因并不难找。”
“一朝天子一朝臣,儿臣年幼刚登基之时,没有一个大臣愿意听儿臣的话,哪怕上朝,儿臣的意见也永远是被忽略的那一个,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儿臣当年的遭遇,怕也是如今父皇的遭遇吧?”
秦萌萌嘴上说着一个问句,但语气之中却是笃定,她的对面,老皇帝也只是紧闭嘴巴不说话。
“大臣的忽视,当年为皇与如今重新当皇帝之间落差过大,父皇难以忍受,在反抗无果之后干脆罢朝,眼不见为净……”
对面的老皇帝避开了她的目光。
“不仅如此,上朝时听不懂大臣们在说些什么也是个问题。”
“父皇离开秦国之时,秦国安逸、稳定,十年前相国寺外的集市一个月开五次,十年后相国寺的集市还是一个月开五次,一切都没有变……”
“可如今,相国寺的集市已经不再是民间自发,改成了由京城府尹与相国寺合办,每日固定时间开放,固定时间关闭,父皇走时夷国还是我秦国藩属国,如今却是断交状态,您走时朝堂每日都是歌功颂德歌舞升平,您走后,被蛮族打怕了的秦国恨不得用自己的每一天去缝合伤口,国库三分之一的钱都花在军费上,剩下的钱则是各地救灾扶持经济……”
“既然听不懂,干脆不要听。”
一句话,道明同为皇帝的对方的心思。
“遇事逃避,这不是一个为王之人的风采。儿臣年幼时,也曾在卫老相口中领略过父皇年轻时的风姿,这不是曾经的父皇会做的事。之所以逃避,说到底,不过是——”
秦萌萌看着那个在榻上一脸紧张的男人。
“您老了。”
“嘭”。
又一个杯子。
剧本的台词还未结束,嘴炮依旧未停止。
“您老了,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应付那些大臣,去适应您这二十年错过的秦国,这不是您不愿意去,而是您真的做不到,一次朝会讨论的事情多的时候可以是一整天,您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一整天的操劳了,秦国二十年的动向方方面面,光是藏书阁的记录就比二十年前多了整整两个书架,这岂是一朝一夕能够看得完、记得住的?”
“可是。”
又是一个漫长的停顿。
“大臣们不需要一个没有办法上朝没有办法主持朝会的皇帝,百姓们不需要一个无法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反而希望他们回到二十年前那样去活着的统治者,秦国不需要一个不了解它的主人。”
“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了,不论您承认与否。”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围的地上已经满是花瓶水果盘子枕头,一片狼藉,裙角已经脏到不能再看,但她依旧像根柱子一样站在那里。
“皇帝,不是这么当的。”
“不是有上一代的传承,有了一道旨意就是一个皇帝了……”
“一个皇帝,要做到君臣和谐共处,要做到后宫相安无事,要做到时时刻刻心中放着国家和百姓,这是一个需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心力的职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
“若您做不到,那就交给做得到的人来做。”
“秦国,不能因为一个人的问题停止它的发展,秦国的百姓,也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不适应就改变他们的生活状态。”
“不行,就得换人。”
老皇帝的眼中充血,死死地盯着站在大殿中央的秦萌萌,秦萌萌没有回避,用同样坚定的目光看着对方,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个人、一个多余的声音。
“朕,”
“是不会退的。”
老皇帝扭曲了自己的笑容。
“有本事你就自己来拿啊,这个位子。”
他拍了拍床榻,高抬着下巴。
“让天下人都来看看,一个女儿为了皇位杀害自己的父亲!”
“到时候,天下人都会唾弃你,史书上都会有人唾骂你,你将受千夫所指,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有人为你说话!”
“千古一帝,呵,你永远轮不上!”
但凡是个皇帝,都在意名声,生前的名声,死后的名声,所以有谥号,所以有自封。
可历史上,谋朝篡位的人有多多少啊,儿子篡夺父亲的皇位,这样的故事又有多多少啊,哪个在历史上又得到了好的评价呢?就算万国来朝,也依旧有文人墨客留下笔墨以此苛责,人们不会记得你的好,他们只会揪着你的错,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喝骂。
篡位者,永远得不到一个皇帝最想要的好名声。
秦萌萌了然。
“这就是我与您的差别吧……”
她抬眼,眼中尽显光芒。
“天下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一句话,震得老皇帝开口却忘记了自己还要说些什么。而不论他究竟想要说什么,他的女儿都已经不愿意再听了。
“父皇好自为之。”
说完,又是一礼,转身而去,只留下背后,那个气急败坏的老人又一次折腾宫殿之中所有能够折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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