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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朝歌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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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宋相思可以接触的各种史料上,帝辛都是一个好色昏庸、荒诞无道的帝王,最后的谥号甚至是“商纣王”,当年她看封神演义的电视剧,更是对剧中脑残暴虐的商纣王毫无好感——

然而,出乎宋相思的意料之外,帝辛并不是一个昏庸的帝王。

他有一些帝王的通病,比如好大喜功,自负高傲,爱听奉承,这也是他当初听信费仲、尤浑的谗言,让自己的父亲奉献上女儿,从而逼得父亲大怒、提诗反商的重要原因。

他好色,他爱酒,他酷爱享乐,他刚愎自用,但他依然做到了一个君王应该做的事情,他在治理国家上称得上合格;甚至他还文武双全,“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距谏,言足以饰非”。

他称不上一个好的君主,但也不太像一个昏庸无道到败掉自己国家的亡国之君。

历史上,他是为什么失败呢?

宋相思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如果此世帝辛亡国,原因一定是自己。

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整个世界都拖入混乱的深渊。

——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这样痛苦?

——凭、什、么!

当然,蛊惑一个君王不像蛊惑一个武夫一样简单,尤其是这位君王有着自己的执政见解,自信到自负,总是无视那些逆耳的劝告,刚愎自用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而且他还是个直男癌,各种大男子主义。虽然宠爱她,会将各种珍珠宝贝捧上献给她,但并没有开明到会主动与她讨论军政,更不用说听信她的谗言,真的做出那些封神演义中“酒池肉林”、“炮烙”、“解剖怀孕的妇女”、“剖开比干的心看看是不是七窍”的事情——

更何况,宋相思好歹是受着现代教育长大的,这种残忍恶心的事情,实在是太突破自己的底线了。

怎么才能毁灭一个王国呢?

宋相思对着帝辛露出甜美的、幸福的微笑,波光在眸间流转,隐匿了那些黑暗的思绪。

暴力和恐怖是明显的,一眼看过去就让人心生警惕,小心对待;

而陷阱则是隐蔽的,不真正踏入不能了解它的威力;

糖衣炮弹则更加鲜艳险恶,是要让人欢欣鼓舞地、主动积极地迎接它的到来、甚至是追求它的光顾,然后“啪”地一声炸开——最终血肉模糊、尸骨无存,徒留一地绝望。

而她,就要让帝辛主动去追求、去寻觅,最后赢来覆灭。

怎么才能让一个自负的、合格的帝王,去主动追求他帝国的覆灭?

历史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为什么二世而亡?

因为秦始皇做的变革实在太激烈、太迅速了,书同文、车同轨、造长城、三公九卿、废除分封、权聚中央,甚至焚书坑儒想要一统思想。整个天下的贵族阶级、原来的既得利益者都苦不堪言,虽然在他的兵力压迫下保持了沉默,然而他一旦死去——他一旦死去,各地都纷纷揭竿而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正是原来的贵族阶级们反抗意识的体现。

隋炀帝杨广为什么被称为昏君、导致亡国?

因为杨广做的变革实在太激烈、太迅速了,确立了三省六部制中央行政体制,修建大运河,营造东都洛阳城,开拓疆土畅通丝绸之路,开创科举,三征高丽。他比秦始皇更惨,在位期间就遇到李密在洛口起兵、李渊攻入长安,最后被宇文化及杀害。

1991年苏联为什么会解体?

因为苏联做的变革实在太激烈、太迅速了,在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发动改革,大规模地开展批判斯大林的活动,同时进行了大规模的平反冤假错案,造成1956万人获释回家,另有五六百万人死后恢复名誉;此后勃列日涅夫、戈尔巴乔夫轮番上阵,把苏联从一党制变成多党制,整个国家都在分崩离析、动荡不安,最后戈尔巴乔夫只好下台,苏联解体。

不合时代的、勇猛激进的改革,最终会覆灭一整个国家。

而且是君主越是主动积极的追求,结果越是惨烈。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是一句空话。

正巧,如果是推动改革的话,她之前在冀州布下的暗子都可以用上,她的那些拥有改变时代力量的发明,还有已知的历史轨迹,都会指引她做得更好。

她哭诉父王对帝辛的不敬,消无声息地灌输他中央集权的概念:“……我想,就连我父亲,也可以拒绝大王的旨意,那您的权势,也确实显得太弱了呢……”

中央集权。

每一个有野心的君王都无法拒绝的概念,贯穿了中华上下千年的政治路径,权力如何从分散到集中,君权是如何从分封制走到郡县制、又是如何从扶持相权走到压制相权,最终的最终,君主至高无上,一言九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是多么甜美、多么醉人的诱饵啊!

以一人凌驾于一国之上,真正地掌控这天下!

——只是,最美的蘑菇往往有毒,最毒的蛇总是显得最美丽。

这看似迷人魅惑、伸手可得的珍宝,包裹着宋相思最深的恶意:

它完全不适合这个年代。

要知道,在之后的周朝,可是还整整维持了六百余年的分封制;而现在,这个商周替换的时节,正是诸侯权力最大、也最不可能放弃权力的时候。

东伯侯姜桓楚、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四大诸侯割据一方,拥兵自重,虽然理论上尊帝辛为王,但在各自封地中就是自己的土皇帝。更何况,如果按宋相思所知的历史来看,西伯侯姬昌可是成功反商,另立周朝的,他完全有这个能力推翻帝辛的王座,只是从宋相思的观察来看,他现在还没有升起这个念头。

那就让帝辛自己逼反他们,让帝辛去追求中央集权,最后惹怒一切既得利益者,迎来自己王国的覆灭。

她在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中向他灌输中央集权的概念,向他展示那些科技进步的发明,鼓动他的野心,赞美她的能力,用敬仰的目光看着帝辛把自己灌输给他的想法当成自己的想法,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

她目光里的崇拜是那么明显,简直要让这君王彻底沉醉了。

于是帝辛毅然决然地开始推动改革。

她端居在寿仙宫中,像最贤惠的妻子,说服他不要沉迷享乐,要积极处理朝事——太师闻仲夸赞她这样做真是天下妇人典范,而宋相思听着这样的夸赞,内心深处饱含恶意的欣喜简直要外溢出来。

妖狐苏妲已诱惑商纣王不理朝事,昏庸无道,被指责红颜祸国;

而我鼓励帝辛积极处理朝事,推动改革,被夸赞妇人典范。

哈哈,

太师,让我们一起看到最后,好不好?

最后的最后,宋相思挽着帝辛的手站在摘星楼上,眺望着城外大军压境、城内人心惶惶。

“妲己,”帝辛的语音带着深沉的遗憾,“我没有错,历史会见证我的正确。”

不,历史不会。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千年之后,你会被魔化成暴君的象征,你的一切功绩都会被时光抹去,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直到永恒。

“妲己,”帝辛抚摸上她的脸,动轻柔,“我唯一感觉对不起的,就是你,我总是忙于朝事,忽略了和你在一起……”

宋相思温顺地抬起头,直视这位亡国的帝王:“不,这是我乐意的。”

我乐意的,看到你忙于把自己送进死路,我的欣喜简直要满溢出来;这远远比勉强自己陪着你更快乐。

“那……那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帝王的问话还是那么温柔,好像问得不是强迫她随着他而死亡的话题。

生死尽在掌控,于是这问话也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要是我不愿意,以你这样扭曲的掌控欲,和失败时想要抓住什么的强烈渴望,你可能放过我吗?

“我愿意,”泪水从她的眸子中溢出来,缓缓划过脸颊,究竟是为了谁而落泪呢,“我愿意和您一起离开这世界。”

烟迷雾卷,金光灼灼掣天飞;焰吐云从,烈风呼呼如雨骤。摘星楼下火初红,烟卷乌云四面风。火焰从摘星楼下席卷而上,风狂火猛,四面通红,烟雾障天,遮蔽了乾坤,也吞噬了摘星楼上的两具尸体。

美人侧倚在帝辛的身上,金色的簪子扎在她的心口,眼角的泪水未干。

最后的最后,她是在为谁哭泣呢?

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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