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初坐他旁边,盯着他秀丽的五官发笑:“我中午看见老管家领着一队护卫要出门,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准备去‘请’宇文和回来。我见过他,觉得他很好玩儿,就跟着一起去了……”
“你见过他?”
“昨天在城外遇见的……你不要打断我!”
姬初不满地继续讲,“老管家把他从那座极漂亮的楼里拉出来,他还一脸不情愿呢。当时我趁机叫了他一声‘儿子’,你不知道他脸色有多难看。”
宇文思的笑意淡了一点儿:“他们把你领去那种地方了?”
“我没进去,在马车里等着。老管家不肯让我进,说你知道了要让他掉脑袋。”
姬初十分遗憾地道。
宇文思点头:“不光是我,就凭礼部与御史台一干大臣的口,也够你的父亲大人抄他全家。”
“这么严重?那是什么龙潭虎穴?”
姬初吃惊地问。
宇文思眨眼道:“里面会吃人。”
姬初不信任地皱眉,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她没听说过哪里敢光天化日地吃人——她又怕这只是因为她孤陋寡闻的缘故,说出来会惹人笑。
侍女将洗净的新鲜樱桃放在桌上,又迅速退出门去。宇文思把银盘推给她,道:“这是府里的樱桃,你尝一尝,看看和帝京一样么?”
姬初吃了几颗,摇头道:“不太一样,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怎么不一样。”
宇文思出乎意料地追问:“你觉得哪里的好吃一些呢?”
“我想母亲一定觉得帝京的更好吃。”
姬初目光深深地哂笑,“至于我,还有说的必要么?”
宇文思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大厅见他们吧。”
姬初追上他,歪着头观察他的脸色——不见喜愠,他隐藏得太好,早已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是他一般时候对她都是带笑的。
她于是问道:“宇文思,你生气了?”
她并非故意,因为宇文思生气的话,对她没什么好处。她处境已经不好了,没必要使自己更加艰难。
“不会。”
宇文思平淡地笑了笑。
转过长廊,她见到后院里那处空旷的草地上有一大群女子集会,个个二十上下,衣着不像奴婢,长得尤为娇俏妩媚,体态动人。四下里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与美人们相映成趣。
姬初凝视须臾,了然地看向目不斜视的宇文思,心底暗笑他假正经,脸上一派浑然不觉的神情,随口问道:“她们都是你的侍妾么?”
宇文思道:“不是,她们是和儿赎回来的女人。放她们走,她们也不知去哪儿,就暂时住下了,不过住不长的。”
“他——”姬初很有些吃惊,没听出“赎回来的女人”与“他的女人”的分别,对此有所误会,只觉得宇文和那么年轻削瘦,实在人不可貌相。“那你的呢?总不会比这还要多?那你可要跟她们说好,不能来欺负我。我不是好惹的!”
宇文思笑道:“有一个,在北苑里住着,我想你没空见她。再说你是清河帝姬,都知道你不好惹,谁敢欺负你。”
“那也未必。”
姬初想了想,抚掌点头道,“我知道了。如你这样的人,自然去到何处都有不同的美人陪,何必要大费周折养在府里。只可惜美人若是垂青你,那就十分难过了。”
“年纪轻轻的少女,不要琢磨这个。”
宇文思失笑,并不辩解或是反驳,他直接闭口不谈。
姬初意味深长地道;“那我琢磨什么?只有琢磨如何报复你儿子了,怎么样?”
宇文思笑意又深了点儿:“可以。只要不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啧,这是亲爹。”
姬初感叹。
在他们即将抵达前院大厅前,有下人风风火火地迎上来,脸色十分尴尬地道:“君侯,殿下,大公子、二公子都等在里面了,只是大公子还带了一名姑娘来。”
“连柔?”
姬初早有预料,闻言不为所动,极平静地反问。
只有她双手在袖中将手帕搅成一团。
果然不出意外,回答是一个肯定的字。
“好。这样更好,反正我迟早是要看见这位儿媳妇的。”
姬初点头,走了几步,突然问宇文思,“你小字叫什么?”
宇文思愣了一愣,许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不过他很快微笑道:“存显。”
“我叫细细,你要记住。等下我叫你小字,你也要这样叫,不许连名带姓叫我。要是你不配合,我跟你没完。”
姬初咬牙,虎视眈眈地威胁。
宇文思笑了笑,正经道:“我自认为一直都很配合你。就怕你等下自己把持不住,要掀桌子。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无论等下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忍住。”
姬初重重点头,欣慰地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兄弟!咱们一起把你儿子打个落花流水,你也好早日解脱了我。”
宇文思不置可否,眼见她默默忍受刻骨铭心的感情被完全摧毁后,残垣断壁也一一崩塌,却仍要强颜欢笑,不禁渐渐敛去了笑意。
陈王府是七进七出的规格,前院正厅是第一门,厅里一应礼节俱备,左右依次立着两列侍女,再下去是小厮。
宇文元和宇文和各坐一边,神情格外严肃沉重,如临大敌般严阵以待。
连柔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她初次与陈王与陈王妃——清河帝姬会面,心中不免忐忑,再见到这二人的神情,越发不安起来。
方才宇文和脸色发白地到了,在步入大厅看见连柔的一刹那,脸色转为了乌黑。他瞅了瞅宇文元和连柔顺次而下的那个座位,下意识坐到对面去,并给宇文元一个“你多保重”的眼神。
酸枝木的椅面素来冰冷厚重,今日不知怎么竟隐隐发烫,使宇文和感觉有点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
宇文元注意到弟弟不自然的动,很快便看穿他的紧张与敬畏,不由嘴角一斜,冷笑道:“没出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又不敢吃了你。”
宇文和连忙点头,心悦诚服地表达对兄长的由衷敬佩:“大哥不动如山,小弟实在望尘莫及。”
正在这时候,姬初与宇文思并肩走进来了。
厅中气氛顿时凝重起来,静得可怕。
连柔好奇地觑了一眼陈王与陈王妃,不期然与宇文思微笑的目光对上。她怔了怔,立刻低下头去:没想到手握生杀威权的陈王竟会长得如此秀丽儒雅。
姬初目不斜视,拢袖直奔高堂首座,裙裾逶迤,长发如瀑,而她精致得惊艳的眉眼足以使漫天乌云溃于一旦。
她经过宇文元与连柔二人,理也不理。
宇文元嗤笑一声,自由散漫地往后一靠,冷眼看她坐在宇文思身边。
姬初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宇文和,随后将目光转向连柔——那是个极灵动秀气的姑娘,眉目间有种绰约的风姿,婉而不娇,柔而不媚,令人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看上去约莫十七八的年纪,与宇文元倒很合适——这想法令她心里一痛,合适?难道比她自己更合适?
姬初下意识否定了这个评价,无端一阵抵触和慌乱涌上眉间。
终于她与宇文元讥诮的桀骜目光相碰撞。
两人同样锋利的目光一触即分,同时冷冷地哼了一声。旧日恋人在这一刻相见没有半分缠绵的藕断丝连之意,只剩下相互的厌烦和憎恨。
“我有点儿渴了。”
姬初对宇文思笑了笑。
宇文思是聪明人,很明白她的一切弦外之音,闻言淡淡地看了管家一眼。
管家又往旁边看,侍女于是将茶盏端至宇文元眼前,深深埋下头去,掩饰难忍的笑意与细微的胆颤,说道:“大公子请奉茶。”
宇文元顿了须臾,并不伸手去接,反倒侧头对连柔道:“你和我一起敬她?”
连柔凝视宇文元深邃神秘的瞳孔,隐隐觉得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她听出隐晦的求亲之意,不由略带羞怯地点头:“好,都听元哥哥的。”
连柔这样叫他——
姬初笑容冷在脸上,拢于袖中的右手突然握紧。她开始掐自己的手,并死死咬牙。
原来宇文元这种人也是可以这样温柔地对别人——对一个女子说话的。他在宫中从来不会这样,甚至他们情意最浓时所说的情话,也不及这句话温柔。
记得彼时她年轻热情,一经坠入情网便深陷得无法自拔,夜里常常想他想得睡不好,便从蓬莱殿逃出来,和他在月下抚琴舞剑。
他们眼神交汇,眸光带起的光芒比月色更璀璨迷人。
待到舞剑结束,宇文元忽然俯身,替她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低沉而轻柔地问过:“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令人心动吗?”
姬初脸颊忽然绯红一片,痴痴地凝视他,笑问:“什么时候?”
宇文元沉默了一瞬,道:“任何时候。”
无与伦比的情话。她那时便以为是幸福的极致了。
那是他对她最温柔的时刻。
可是这都及不上他此时此刻这句话——她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而他和连柔一起给她敬茶,不是夫妻是什么?
连柔这个姑娘大约真的很好——一定比她更好,所以能让宇文元想要娶为妻子。
他什么时候也没想过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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